他們很久不見了,久到好像已經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白玉一樣的人,眉似春山,柔軟的長發披在挺直的背後,一件青袍松松的掛在身上,腳下一雙雲履。
他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吧,那仙風道骨的感覺卻是越發濃郁了。
他們見面的次數用指頭都數得出來,這次更久,自從她嫁人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人的相貌生于父母、受于天地,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不過只要看見晁無瑾,她偶爾還是會奢侈的想一下,要是她能有他的三分容貌……不,一分就好,她也可以滿足了。
自己本來就不是出色的人,這會兒再加上傷,更不能看了。
「怎麼是你?」汝鴉口干舌燥,嘴巴一動,開闔之間,唇就裂了一道口子。
男人半眯的眼慢慢睜開,露出如墨的雙瞳仁,如水的光華溢了出來。
「我在想你也該醒了,睡了三天,再不醒我就得考慮要去請真正的大夫了。」能不踫人他絕對不踫,可是這會兒他的手就往汝鴉的額頭貼去。
她知道他的習慣,想舉手阻止,卻無力的垂下。
待會兒他不會又要去洗半天的手了吧?
「這個,是你幫我包扎的嗎?」
被層層包扎妥當的兩手安置在床側,可是任汝鴉怎麼動指頭就是沒有感覺,好像手已不是自己的。
「我略懂一點醫術。」他收回手。熱度已退,應該沒事了。
接著,他把手上的那迭紙一放,還不忘把紙張的角對好,變成整整齊齊的一落,這才風姿優雅的走到桌上倒了杯溫水。
「你怎麼會在這里?是經過嗎?你好些年沒有給我寄東西來,我都猜不到你游歷到哪里去了?」她有好多話要說,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盞燭火想偎過去般,也許放肆,也許厚臉皮,可他是她的朋友吧?
晁無瑾從來沒有提過他長年在外奔波的原因到底是為什麼,可是多年下來,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她心里也有數,他是皇帝派出來尋找風水寶地的術師。
天朝已經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一歲登基,今年已四十四歲有余,很多帝王一即位就開始替自己打算後事,晁無瑾是當朝年紀最輕的術師,卻是個正二品秩的大官。
據說他的相術是天賦異稟,出自一支非常古老的家族,血脈無比珍貴,就連皇室的人也要尊敬幾分。
他人雖然在外面行走,尊貴的身分卻仍不變。
「自己做過的事都給忘了,你要嫁人之前給過我一封信,信里說了要嫁到府城,我要回京,也就順路經過了。」
「原來是這樣,信有到就好。」那信如泥入海,出去就沒了消息,她沒辦法確定晁無瑾收到了沒。
「那我、我身上的衣服呢?」干淨的床被單、干淨的身子還有綢衫,這這這……
「那種髒衣服你還舍不得丟?」晁無瑾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麼怕髒的人……而且,男女有別啊。」她光想到那個可能性就嚇得幾乎要發抖。
「是綠珠給你換的。」
「她是……」
「你覺得她會是誰?」
哎呀,開始不耐煩了。
她安分了一下。
不過……
「我們很多年不見了,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
「哪來這麼多問題?你還是睡著的時候好,安靜些。」
不讓她知道的是,他是專程為她回來的。
年前他就算知她有這一劫,哪知道分毫之差,她還是變成這副狼狽模樣。
就差這分毫……
他捏住瓷杯。即便他能明玄機,也只能預測到定數卻不見得能預測到變數。換言之,可以改變的未來是無法測知的。
變數、變數,這對事事要求完美的他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人定勝天嗎?不,得知天機也許能趨吉避凶,卻仍無法完全避開禍事。
「能自已端水嗎?」
汝鴉點頭。她可沒那膽子讓他來服侍她。
用茶水堵住她的嘴是好辦法,但是看她用兩只手腕辛苦扭曲的撐住茶杯往嘴邊送,晁無瑾皺起眉頭。
「長了年紀也沒見你多長智慧,你再把衣服弄濕弄髒,可得自己想辦法了。」
看不下去,他把水杯拿回來,由他來喂。
他是個冷漠的人,但他這般不愛攬事的個性,卻每每扛上她的麻煩。
像她十三歲那年,村子里流行起瘟疫,她也染上了,每天熱里來冷里去,反覆打擺子,意識都模糊了,就在快要送命的時候,他風塵僕僕的回來了。
「你是來跟鴉兒訣別的嗎?」不敢奢想還能見到他,所以即使小命都快沒了,她還是頂著高燒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只把一丸臭又腥的藥丸往她嘴里塞。
那丸藥救回了她的小命。
命從鬼門關前搶回來後,她不知死活的要求他,得時不時的讓她知道他的行蹤,不寫信用圖畫來代替也可以。
「你不要讓我後悔把你的命救回來。」他沒好氣地咕噥。哪來這麼多羅唆事?
第2章(2)
但是,不管他當下的臉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惱火,半年後,他還是托人帶回了好幾幅黃山雲海。
她沒去過黃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里,「黃山歸來不看山」,那是怎樣的美妙景色?
可因為那些圖,讓她能看著想像它的模樣。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應允了的事,就會做得很徹底。
有好些年,她都會不定時的收到他其他的圖——他說南方一帶多養蠶,綠色的桑樹連綿十里,像織錦一樣翠綠,采桑的女子唱著歌謠,一呼一應,無限美麗。
他說魚米之鄉,小橋流水,煙雨蓮葉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說……
畫紙上的圖,筆鋒細膩、涇渭分明的線條里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繪時想傳達給她的意思。
那些圖是她單調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著這些圖想像他在哪個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顆星子?想著他平安嗎?有沒有毒蛇猛獸靠近他?
這一次他回來,只要稍微有腦筋的人都知道,管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管別人的家務事,以免成了多管閑事。但他救了她,橫生這一腳,實在不像他,她以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來,他也只會涼涼的說那是天理循環。
喝過水,汝鴉看見他反覆的在模那些紙。
「那些圖……被我弄髒了,對不起。」她誠摯的道歉。
從黃家出來,她什麼都沒有拿,就只帶走這些和她相依為命的圖紙。
可惜圖紙被血跡沾污了,她沒有好好愛護它們,心里有說不出的歉疚。
「不值錢的東西,緊張什麼?」他眼里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想到她渾身上下什麼都沒有,綠珠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就只見這些無用的紙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里,附帶一張放妻書。
汝鴉趕緊閉了閉眼,晁無瑾一定不知道他這副關心責備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給我的,經過千山萬水才到我手里,我很喜歡,當然要帶出來。」
「這有什麼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沒了,你都不知道要從中拿點好處嗎?」
她咽了下口水。他要來追究、要來瞧不起她了嗎?
她向來一直認為他因為需要誦經作法之類的緣故,聲音非常好听,當然啦,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皇室除非在必要時才會動用到他去祓災祈福,普通道士謀飯吃的法事、收驚,他是不做的。
可現下,他好听的嗓子居然破了?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我有,我拿到放妻書,不是休離書喔。」在他清明的眼眸注視下,汝鴉抿著嘴,小聲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