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面露不耐的尊貴男子對戚淺秋視而不見,可見眼界之高,對尋常人等一點都不假辭色。
她咬了咬下唇,令自己回過神。「小地方污穢,怕弄髒了貴客的腳,茶水馬上就來。」
就算她沒刻意壓低聲音,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轉身,拿起杯子倒了水。
「去河,你蘑菇什麼,我們傍晚以前要到下個城鎮。」習慣命令人的口氣仍然沒有改變。
稱作去河的僕人很快奉上了水。
男子先嘗了一口,雖然蹙著眉還是把剩下的茶水完全喝光。
「打賞!」他很大方。
去河從荷包里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
她搖頭,「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她的咬文令貴氣男人眼眸稍動。一個鄉下女人也懂禮節,不容易。
怕露出破綻,她不敢再多說什麼,當著兩人的面連忙攏上門。
「少爺,鄉下女人不懂規矩,你就饒了她這回吧。」年輕的僕人說著好話,怕主子一不中意,大開殺戒。
「哼,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一個個都要砍頭,這人世間有多少人,砍得完嗎?」男子拂袖,可見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去河盯了關上的門板一眼,本來想說什麼又覺不妥,就隨著去了。
裝飾豪華的四轡馬車聲音漸去,戚淺秋靠在木門上的身子往下滑坐在冰冷的地上,神情萎靡。
他沒有認出她來。
她的容貌變化得那麼劇烈嗎?
「叩叩叩……」敲門聲又來。
她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昏意更重地腳一顛,差點踩著裙子。
開了門,是薩兒跟個面熟的姑娘。
「大娘,爹讓我們送肉菜過來。」
門外幾簍的青蔬鮮果、雞鴨魚肉,一樣不缺。
她才想起家中真的什麼都不剩,又遇雨,什麼都給忘了。
「我不能收。」只是一頓飯,她沒理由收那麼貴重的東西。
「你就收下啦,千大哥是一番好意。」芽兒出聲,「這些蔬菜可都是我娘親手種的,水果又甜又好吃,你不收,看不起我娘。」
怎麼,這姑娘好深的敵意?
「無功不受祿。」
「你別咬文,我听不懂。」芽兒有些羞,她是不認得字、沒讀過書,不過那又怎樣,她好歹清清白白,強過寡婦吧!
「啊,對不起,總之這些東西我不能收就是了。」風吹著戚淺秋的臉,她竟然沒有感覺,是燒過頭了嗎?
眼前的人也模糊得厲害。
撐著門板,她不能倒,不能倒,但是……身子怎麼漂浮了起來?
眼前飄來了白霧。
之後,她听見了薩兒尖厲的叫聲,叫些什麼……她無力分辨。
她失去了知覺。
ぼぼぼ
含糊的聲音穿透黑暗的迷霧,滲入她的意識。
「爹,大娘醒了嗎?」
她分辨得出來是薩兒略帶童稚的嗓音。
「快了。」低沉的男聲安撫道。
「那我出去嘍,大娘醒了,你馬上要叫我喔。」薩兒的聲音里滿是擔憂。
「你別一直往里面跑,蕾兒會擔心的。」
「哦,好吧,我知道了。」
又過了好半晌。
「這樣的身體怎麼帶小孩?還逞強,真是的!」男人說話的調子里,有著輕易能夠分辨出來的憐惜。
聲音比之前清晰,戚淺秋眼睫顫動。
「看樣子是要醒了。」
她眨眼,眼瞼慢慢睜開。
「你……」
「是我。」
「這里不是我家。」
一下不是很明白發生過什麼事,她明明在自己的家不是,怎麼醒過來卻是陌生的房間?
吧爽的氣息,溫暖的被褥,沒有奢華繁麗,著眼處的家具皆樸素而實用,房子寬而開闊,牆面上留著點點的紅漬,按她想,應當是貼過字的牆面吧。
「你的意識很清楚,沒有摔壞頭。」
頭?立刻的,頭上傳來一陣劇痛。
「別模,大夫吩咐要靜養。」
難怪她覺得不舒服,額際被重重的白布纏繞,有這麼嚴重嗎?
「蕾兒?」模不到應該熨貼著她的小身體,她驚煌的睜大了眼。
「仔細听,她跟薩兒在外頭玩踢石頭,兩人玩得可開心了。」千郁樹推開窗子,讓她可以遠遠看見孩子嬉戲笑鬧的身影。
「我不應該在這里的。」
听到細細的小人兒聲音,她一顆心才安然妥貼的回到原來的位置。
「你病了,是我自作主張把蕾兒跟你接過來,那個地方不適合住病人。」不論環境合不合適,要照料就不方便。
他不會任她亂來的。
「我要回家。」
她才伸直腰,暈眩就襲來。
「只要你走得動。」
聞言,她扯下了被子,就要下床。
然而,千郁樹的聲音依舊涼涼傳來,不見溫度。「你回家,會有誰應付你水喝、吃藥嗎?」
「我可以自己來。」
可怎麼一站起來頭就暈,試著想穿鞋,鞋影有好幾個,哪個才是正確的啊?
頰邊額前覆著幾縷飄搖的發絲,天啊,不用照鏡也知道她一頭亂糟糟的發可怕極了。
他不幫忙,也不催促,瞅著她,看她要自亂陣腳到什麼地步?
戚淺秋喘極地抓著床簾,試著讓自己暈到不行的腦子緩和一下。
「可惡!可惡!」
千郁樹嘴邊露出幾不可察的笑意;她的火氣還真大!
這樣的她比之前的冷漠、不可親近好多了。
「我想你沒有把蕾兒給考慮進去吧?」
「我可以請黃大娘幫我照顧她幾天。」
「我听說她上省城探親去了。」
他暫時不想告訴她,黃大娘已經被請到家里來看顧兩個孩子的事,就等她自己去發現吧。
什麼?戚淺秋心底一亂,腳也軟得撐不住身子,跌回軟軟的床。
「不用怕別人會講什麼,要使活人閉嘴的方法就是讓你自己活得比他們更好,知道嗎?」
這卑鄙小人,居然一言道盡她的心內事……
她眼中忍不住潮起。
「知道什麼?!」他怎麼能明白她吃過的苦頭,受過的罪!
「我知道,你別忘了我也有一個孩子,我也失去過妻子。」
她沒想到千郁樹這麼坦然。
「你會慢慢懂我的,我不難懂。」那雙漆黑的眼離她越來越近,像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誰有那時間去懂你!」
「會的。」他看見了她頰邊的粉紅。
她全身僵硬,不明白他話中的堅定。
「你盡避住下來,我不是個很盡責的父親,實在也不懂小孩的心事,不過,我看得出來薩兒很喜歡你。」
他的意思是說留她下來只是為了薩兒?
心中微微飄過莫名的失落,是她多心——也是她多情了……
她明明不再愛誰的,愛人只會招來一輩子都去不掉的悲傷痛苦,為什麼她的心還是活的?對人還有反應,還知道愛人?
也許她不是愛他,只是空虛了太久……徒勞的為自己找借口,就像她徒勞的想說一個人能撐過所有的一切。
「暫時,我讓芽兒過來幫忙,你需要什麼,盡避吩咐她。」
他銳利的視線輕易的捕捉了她的不贊同。
「我是個寡婦,我斷掌,我克夫,我是個別人眼中萬惡不赦的女人,你收留我若只是短暫的慈悲心,那大可不必。我們母女撐得過去的。」
「你沒有斷掌。」
毫不避諱的扳開她的小手,手心紋路清晰干淨。
「啊。」他居然這麼大膽!她連忙想抽回自己的手。
「克夫,更是無稽之談!被克死,是那人太弱。」
她努力縮到床榻邊緣,他的指頭在她的手心游走,本來有點蒼白的臉因為這樣的舉動而頓時燒紅了起來。
千郁樹濃如墨的眼楮緊緊攫著她,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看似要昏倒了,他才放下她的手。
她鼓起勇氣問︰「要是我真的斷掌,是個不祥的女人,你——還會沒有芥蒂的接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