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地完成那幅畫。在放下筆的剎那,她驟然感覺到這屋子不知哪個角落有一雙眼楮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瞧,瞧得她心里發毛。那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使她的胳臂生起一層雞皮疙瘩,微微發顫。環視了周遭,她看不出所以然,但脊背竄起的寒意在頃刻間令她拋下紙卷,拔腿就跑。
亮晃晃的屋外還有聊勝于無的陽光,多少能驅走她心虛不踏實的感覺。其實她又何必跑?像作賊心虛似,呸呸!她又不是賊。說是這麼說,她還是趕緊舉步便走。又逛了兩圈,卻沒有一處是她曾經經過的地方。她滿身大汗,腿酸腳軟,于是隨便尋了塊石墩,一就坐了下去。
這絕、絕、對、對是一場夢!沒錯,一場惡夢!
快醒吧,這夢不好玩!
蹺腿托腮的她盡避陷人恐慌里,一雙不安分的大眼楮仍是骨碌碌地到處溜轉,雖然害怕,但她還是希望能出現個人陪她說說話,不計美丑高矮,不分男女,只要是人就成了。
咦?木梯!
她的腦海亮起一盞燈泡。那長木梯靠在一座假山的後面,雖然有點重,還難不倒蘇映心。她把木梯倒過一百八十度,使勁地拖拽,將它靠上了一幢看起來最高的建築物,梯頂正好堪及屋檐。只要爬上屋頂,就能看清這像迷宮似的大宅第到底生成什麼模樣,順便找找出外的通路。
她一向有運動細胞,慶幸此刻派上用場。
她爬呀爬,飛翹的琉金魚鱗瓦已近在眼前,只要一探便觸手可及……
「素靚姑娘。」
正當蘇映心爬到最頂階的時候,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男聲在她腳下響了起來,音色雄厚溫文。「有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嗎?登高攀梯太危險了,更何況有礙觀瞻。」
蘇映心已被倏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待轉頭往下看,又為一個陌生人所驚駭,手腳一麻,差點從梯階摔滾下去。她的十指使勁抓牢木梯,一點都不想從這距離地面二十幾公尺的地方跌下,出車禍時撞上紅磚路的錐心劇痛她猶有余悸,說什麼也不願意在短時間內舊事重演。
她掛懸在梯上,俯視底下穿著奇怪的男人。他活像從古畫中走出來似的,峨冠傅帶,寬袖大袍,打扮好似一個明朝人。
她大致恢復了,不再有方才的錯愕。
蘇映心三級並成一級跳,沒兩下便手腳利落地跳回青崗石地面,只一旋身,就看進一張略帶驚愕的臉。他雖然蹙緊了劍眉,但唇紅齒白,溫文儒雅,眼橢而黑白分明,顯然是聰明絕頂之人;深粟色的發配上山核桃色的寬袍,袍襟半扎在布腰帶中,覆皂靴,手中提著一把藥鋤,肩扛竹編藤籠。
她沒好氣地對他劈頭就罵︰「喂!你知不知道背後突然叫人是很不札貌的行為?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受驚嚇掉了下來跌斷手腳的話,找誰賠償去?」她的反射神經一流,空手道黑帶,根本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子,但現在身上這副皮囊不知是誰的,她可就不敢保證什麼了。
雖然如此,張牙舞爪,理直氣壯還是有必要的。
他看不出她有一絲「受驚嚇」的表情,反倒是咄咄逼人。這女子似乎有些反常,難道是因昨夜的事故導致的?或……她根本只是在演戲?但她這身不倫不類的打扮——長發是用三根棉布帶子分成三截,上中下成簇束住如雲發絲,臉龐不染半點蔻紅胭脂,身穿棉布里衣,以及一件男人的束腳長褲,而且……竟然打著赤腳!
他的下巴變硬了。「素靚姑娘,請你回主屋去,若讓下人們撞見你衣衫不整,難免有蜚語流言。況且,經過昨夜之事後,難道你不想留在古屋內自省一番,考慮考慮日後去處?」
素靚?方才他也是這麼叫她的。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這次,他連眼神也變得冷硬了。
「姑娘,在下已對你容忍再三,請勿逼人太甚!」
這樣就叫逼人太甚?這人看起來長得一副氣質出眾,人模人樣,耐心卻沒幾兩重,若不是自己閑蕩了大半天才踫到一個他,她才懶得理呢!「你說‘她’叫素靚……」她指著自己說。
他的耐性告磬,他根本不該理她的!所有的人避她如蛇蠍,自己又何必一時心軟、自討無趣?一思及此,他旋而轉向,想徑自離去。
「喂!喂!好嘛!好嘛!我就叫素靚,你別那麼大火氣,拽不拉嘰的,拐頭就走人!
我承認我錯了,可不可以?」看他真要走人,她也慌了,好不容易才踫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算拉低身段也不能讓他跑了。
他听了停步,嘆一口氣。「我送你回主屋去吧!」
「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好不好?你知道我走了好半天,這空蕩蕩的宅子里沒有半個人影,你就送我到門口吧,只要到門口,我會自己叫TAXI回高雄或台北,不會麻煩你很久的!還有,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及地址,好讓我回家後立刻寄錢給你。」當下情勢她只有軟言哀求,一出這深深庭院,外面就是她的天空了。
老實說,他听不懂那一大串夾雜奇怪文句的話,但是她想離開的意圖卻昭然若揭。
「我不能放你走,在他們還沒討論出一個如何處置你的結果時,很抱歉,你哪里也不能去。」
怎麼會這樣?她睜大了眼,心里亂成一團。「你們這是擄人、綁票,會吃上官司的!
而且,我只是一個中等家庭出身,一個退休醫生的女兒,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後台撐腰,你要我有何用?我們付不出錢來給你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強盜,而她又是什麼時候落在他們手中的?一個有一幢華麗古式巨宅的強盜?
她無法想像,也想像不出。
「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語無倫次的!誰稀罕你的錢!哼!」
言下之意,好像他的錢多如牛毫。「既然不是要錢,那——」她驀然抓緊自己的領口,所有心領神會的舉動全表現在那五指泛白的警戒里。
他顯然明白她腦中想的是什麼,隨即嗤道︰「就算你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我也不會對你有興趣的。」誰會喜歡上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她放心了些,明白他意指為何。「你是個Gay,對不對?」
她又說那令人听不懂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再不回主屋去,我就告辭了。」
版辭?那不成!她一個箭步沖向前。「我跟你走!」
他嘴一閉緊,抬頭挺胸便走。
在她前面走著走著,他心底的疑惑愈來愈大。偷覷這一路上蹦蹦跳跳沒個安靜,拈花惹草,甚至對每戶緊閉的門扇都能踮起腳湊上去瞄一眼的她。她活潑得離譜,難道一夜之間,真能把冷冰冰的木頭美人變成沒一刻安靜的聒噪女人?
不知道他的名字,又見他一路盯著腳尖走路,蘇映心悶得慌,她一定得想出辦法來,至少得探听出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喂!」她扯扯一徑朝前走的男人衣袖。「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默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她曾當眾對他出言不遜,居然說不記得他的名字?究竟她玩的是什麼花招?「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他加重了中央那個「你」字。
「我叫蘇映心,同學和死黨們叫我心心,家人和姊姊、姊夫叫我心兒。」想到家人,她的心中流過一陣溫暖。
「你還有父母高堂,兄弟姊妹?」他大驚。
「怎麼?你沒有兄弟姊妹嗎?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都是頂尖的醫生喔,我姊姊早已名花有主,上個月才剛添了個寶寶呢!」她愈說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