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忘低頭,微微襝衽。
「方才那首歌,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結果半天下來,他連一個微笑都沒等到。這個女孩和譚姑一樣,顯然習于以沉默走遍天下。只是前者冰冷得不近人情,而她,柔軟得讓人不忍怪責。
兩人情況倒轉,反而換得谷樵生有些尷尬。
「除了唱歌;你不說話嗎?」他反問。
「說什麼?」她終于問了,問得谷樵生一呆,被問倒了。
是呀?說什麼?此時此景,能說什麼?又該說什麼?
同一時間,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今日座上被宴請的劉員外,與他是表親關系,所以他這個好似搭不上關聯的古玩商人,才會在這兒。
或許因為職業的關系,他的眼光也與他人不同。在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見一種良家女兒的氣質,雖然在場的姑娘每一個都是這樣的,但她們至少是恬靜愉快的;只有她,帶著這麼干淨折人的靈氣,沒有一絲絲喜怒哀樂的情緒,光就這一點,他越瞧越舍不下。
就不曉得那慕容軒是不是也察覺到這一點了?谷樵生忖道。
★★★
中途離席是件失態的事,但慕容軒不在乎,他站在船頭,雙唇抿得死緊。
是那種心如死水般的神情擊垮他的。慕容軒握緊拳頭。一首閨怨曲,她唱成了古剎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種罪惡感、那種歉疚,突然群動涌起,亂糟糟的直撲他心里。
是他把她害成這樣的。她還那麼年輕,難道就注定要這麼不快樂的過下去?
「公子爺別生氣,我立刻換個姑娘來。」譚姑在身後開口。
「不用了。」
「不能讓她影響船上的氣氛。」譚姑堅持。「倘若破了例,客人會生嫌,其他姑娘也會說話,對她日後不好。」
「我說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爺是為歉疚,才這麼難過嗎?」譚姑問,不再探索他的問題。
「若是真心想為她做些什麼,公子爺就該靜靜把曲子听完。她第一次見客,別讓其它人留了壞印象。」見他沒有答話,譚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駱泉淨喚來船頭。
「師傅,泉淨錯了?」一路走來,譚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實駱泉淨並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個了不起的慕容軒,但譚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顧。
譚姑停下腳步,轉過頭,也沒有如駱泉淨預期中的嚴厲目光。
譚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駱泉淨一眼,便要她到船橋上去向慕容軒道歉。
「第一次難免出亂子,幸好是在公子爺面前,你去賠個不是便可,其它別再多想了。」
說完譚姑便走了,甚至連陪她過去的意思都沒有。駱泉淨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著慕容軒的方向看。
末了,她長吁了口氣,終于走上前去。
「慕容少爺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軒僵硬的回過身來。他看著方才在盛怒中丟擲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環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覺很辛苦的撐著那玉墜;他沒有接過,卻突然握住她的手。
「墜子斷了嗎?」
「斷了,泉淨手邊沒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當然。
那撫弦的手一點也不柔軟,就像她回答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像個該笑話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個生人,已經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著些許曾經在唐家勞動的粗繭和傷疤。
有些痕跡,任時間再久,也無法沖淡的。在過去混混雜雜的三百多個日子里,他在偶爾牽掛她的生活里過去,這些心思,在見到她時才發現一點都沒浪費,她已經佔去了他心里一個位置。慕容軒明知她什麼都不曉得,明知這樣的冷淡是應該的,但他還是亂了陣腳,我不是生你的氣,他很想這麼告訴她。但不知為何,卻怕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他心里想的。
「你幾歲?」
「泉淨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譚姑這兒,多久了?」他明知故問,像尋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淨能決定的。」
「為什麼?」
為什麼?她抬起頭望著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這個男人的掌心厚實柔軟,一點兒也不像他嚴厲分明的五官。
「為什麼?」他執拗的問,仿佛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為什麼?她心里有一千一百個答案︰因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應你們玩賞取樂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決定。這個人瘋了,第一次見面,她也才第一次見客,難道不覺得太唐突了嗎?還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這樣霸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沒有為什麼,就是這樣。」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手掌抽出。
「風大,請公子爺回船。」背過身,她再也沒說半句話,走回了船艙里。
回船艙的一路上,駱泉淨兩手交握,平靜的心湖卻興起一絲漣漪、一絲不安。已經離開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溫熱似乎仍源源不絕的自手掌里傳來。從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後,她再無與異性如此親昵的踫觸。
這個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見面嗎?
很快的,她就適應了船上的生活。譚姑沒有替她安排場子的時候,她多半也會留在船里幫忙。原因無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里多彩而更富情趣。
從那一次之後,慕容軒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听她隨意彈的曲兒,教坊其它姐妹為她交上的好運羨慕無比,畢竟這是她們熟識慕容軒多年來,初次見到他對某個姑娘有著特別待遇。
他氣宇軒昂,家世又好,若能飛上枝頭,未嘗不可能。
面對這種情況,駱泉淨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軒身邊的時候,除了唱曲兒,多半時候,他們彼此之間根本搭不上半句話。
就算慕容軒真像外傳那樣,真的有所圖,只要他不開口,駱泉淨就抱定主意只當他是普通客人,絕不會多聯想其它的。
經歷了過去那一段,她的心變得很淡泊;偶爾她守在畫舫里,從窗口靜靜盯著湖對岸蒙多變的山光水影、水鳥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若不思慮其它的,這樣的生活其實很愜意。從她見客,半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不過,某一個午後,日子卻有了變化。
兩個原在碼頭上的男人,不知什麼原因上了船,見她單獨在甲板上,為首年紀較老的男人負著手走了過來。
听到腳步聲,駱泉淨回頭,當距離近得足以看清那張臉,她瞪大眼,臉色突然變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夢也忘不了這張貪婪又殘酷的嘴臉,這個貪官鄭元重哪兒不好去,竟會讓她在這船上踫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沒過半年,他便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丟了官,現下跟她一樣,都只是個平民百姓,什麼權力也沒有。但是那從金錢堆砌起來的架子一樣沒變,一樣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來只是好奇孤身一個女子怎麼會守著船,沒想到上船一瞧,卻是個出乎意料的驚艷。鄭元重眯著小小的眼楮,色迷迷地盯著她瞧,語氣親昵又不莊重的喚她,那張丑陋的、閃著油光的嘴微彎著,喃喃的張了又合。
她欲躲開,鄭元重擋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仿佛被迫重新追憶跟那張嘴臉一般丑惡的住事。駱泉淨抿緊唇沒說話,這個男人顯然是不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