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也讓譚姑出了名,從此棲雲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譚姑那刀太輕了,慕容軒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沒半點人性,他爹恬不知恥,動不動就當這種事家常便飯,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事後他家族的人氣壞了,尤其是他爹那幾個小妾,全主張要綁了譚姑見官,還揚言要拆了棲雲教坊才罷休。不過一切都讓他娘給擋了下來,還特別命他過來處理這樁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傷醒來後,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風,竟也附議妻子,主張和解。但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敢靠近譚姑所屬的教坊和畫坊。
慕容軒和譚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的。不過偶爾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親抱頭鼠竄、臉色倉皇逃回家的場面,心里浮現的只有嘲笑。
對父親所作所為的失望及憤怒,長久以來,早已佔去慕容軒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軒只得慶幸自己僅遺傳了母親的寬厚仁慈。對于父親,在一次又一次擺平他捅的樓子後,慕容軒干脆選擇眼不見為淨。
「葉飛。」
「在。」
「一會兒那老頭如果鬧事,便不著痕跡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譚姑著惱。」
葉飛注視著劉員外,後者仍沒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說話,葉飛點點頭,悄聲離開了。
譚姑再出現時,身後領著一群姑娘。
慕容軒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她身後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張波瀾不興的面容上,慕容軒渾身一震!
譚姑沒有特別說明,他也沒有預料她會在今日出現。
這個駱泉淨變得完全不一樣。外觀上,她算是月兌胎換骨,被人徹底改造過了,但只有那對眼楮依舊那麼清靈靈的。慕容軒望著她,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曾經瘦削的臉頰已近豐腴,蒼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頭披垂散亂的頭發也成了垂在臉龐兩側的環髻,簪上幾朵盈盈欲滴的釵花,金銀交錯的兩串珠簾在耳垂邊輕搖,一身仿漢的秞藍繞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樣式華麗的姑娘中,她這張新面孔顯得相當清新素雅。當然,最獨特的還是她的表情。
慕容軒著迷了!從前的畏縮不安,變成一種超然的安靜,無欲無喜無嗔無怨,和到船上來尋求解月兌、尋求歡樂、尋求安慰的每個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里,那樣的冷靜素雅仿佛是種嘲弄和諷刺。
「各位爺兒們,這是棲雲教坊新來的姑娘。」譚姑特別領了她過來,抿著唇向簾內的每位貴客一一俯身磕頭請安,態度不卑不亢。
駱泉淨端的是燒肘子,她跟著其它的姐妹們,把自己的名字掛牌配在菜肴邊,將整個大托盤遞給了侍女,由她們去為客人添菜,然後才隨著譚姑恭恭敬敬的向每個人磕了頭。
「抬起頭來。」慕容軒隔著水晶珠簾,命令道。
她聞言抬起頭,簾內的男子用折扇掀開珠簾子一角,迎上她的目光。
這樣近的距離,面對她的目光,慕容軒有些悸動。
這是第一次她正眼瞧他。他的心里竟有些兵荒馬亂。明知她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仍像傻子般在期望什麼,然而,那雙坦然的瞳眸卻只像面鏡子,除了他的臉,什麼都沒有。
駱泉淨並不認得他,但這男人的聲音卻是似曾相識。她應付似的盯著他瞧,瞳眸里的這張臉,不知怎地,竟直覺讓她聯想到領她來的譚姑。他們是同一種人,五官線條嚴厲,雖不苟言笑,但渾身的氣勢都局傲逼人。
這場對視中,顯然駱泉淨佔了上風,她紅唇輕抿,客客氣氣,禮禮貌貌,也冷冷淡淡,之于慕容軒的期望,她連笑容都顯得那樣無波無動。
「譚姑,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是。」譚姑點點頭,低聲囑咐了泉淨什麼,才起身走了。
幾個棲雲教坊的下女跟著走過來,替客人倒了酒,又把菜一一配了盤,然後隨侍在一旁打扇。
「就唱歌吧。」他什麼都沒問,身子朝後一靠,企圖放松自己對她帶來的震撼。
她點頭應道,走去屏風後抱起了琵琶,隨後恭敬的跪坐在慕容軒面前。
「公子爺想听什麼曲兒?」她開口了,聲音和她的眼楮一樣,沉沉靜靜、細細致致。
「你喜歡什麼,就唱什麼吧。」他說,竟有些輕顫。
既然要她唱她喜歡的,駱泉淨便不再多問。象牙撥子弄琵琶,她張嘴唱了,卻是一首消極淡泊的嘆世歌︰
「兩鬢皤,中年過,
圖甚區區苦張羅,
人間寵辱都參破,
種春風二頃田,
還紅塵千丈波,
倒大來,閑快活……。」
如果她想以一個新人之姿引起注意,那麼她的確成功了。不單單是慕容軒,全場的賓客都傻住了。
熱鬧熱鬧的宴會,唱這種歌,不是掃興嘛?
坐在慕容軒隔壁的劉員外更是噗一聲,當眾把嘴里一口酒全嗆吐在地上,嘩聲笑起來,不等慕容軒發怒,葉飛早走過去,不費吹灰之力把老人硬拖了出去。
其它人不想也跟著喧嘩,但一見到慕容軒臉上那似笑非笑、托著臉頰卻又十分認真聆听的表情,每個人面面相覷,竟都不敢開口說話了。
「公子爺兒,這是棲雲教坊新來不久的妹妹,招待不周,我韓鶯兒就斗膽替她唱一曲賠罪,如何?」教坊里排行老三的韓鶯兒忙走來打圓場。她眼波流轉,直直勾著慕容軒打轉,那模樣媚態橫生,與劉員外一同前來的何老爺眼一亮,笑呵呵的忙招她到身旁來,私下卻愉愉模了她小手一把,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
「誰要你唱了,多事。」慕容軒惱怒的橫她一眼。何老爺收笑,韓鶯兒也打住笑,兩人臉上皆有些掛不住,訕訕然的退了下去。
他仍專注在駱泉淨的臉上,還有她的歌。
「很好听,但我想听你唱其它的。」
她點點頭,也不難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許的詫異,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爺們不愛听,那小女子就換一首。」說罷,又唱了起來︰
「憂則憂鸞孤鳳單。
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
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
拌一唱,何老爺吁了口氣,呵呵笑了,氣氛也跟著松馳下來。哪曉得,這一回卻是慕容軒失去了笑。
他隨身的扇子突然地甩到蔗上,而扇柄系的扇墜子則敲中了駱泉淨的膝頭,她抬起頭,水晶珠簾迸出紛亂的脆響,這個脾氣捉模不定的男人霍然轉身,步履帶著怒氣,瞪瞪的走掉了。
「你呀你!」何老爺惱怒的指著她,要不是顧忌慕容軒方才對她格外的態度,只怕就要對她不客氣。
而駱泉淨仍木然的望著那枚扇墜子,沒有惶恐,只有困惑。她做錯了什麼嗎?
氣氛仍然僵持著,雖然幾個教坊姐妹已經識趣的在其它賓客前奏超幾首情歌以轉移話題,不過慕容軒在這場宴會中所居的龍頭位置,已顯而易見。
駱泉淨跪在那兒,抱著琵琶,周圍已有談論的笑聲斷斷續續傳出,何老爺也早歪到韓鶯兒身旁去了,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數分鐘前的畫面像漣漪輕點,不復痕跡,但還是沒有人敢理會她,屬于她的塌面持續難堪著。
「他只是心煩,不是針對你,別太介意他的情緒。」一個聲音在她面前響起,有人撿起扇墜子,交給了她。
駱泉淨抬起頭,看著面前拍著扇子的男人。
「在下谷樵生。」那男人有一雙容易微笑的眸子,望著他的眼楮,聲音竟比初聞時還溫煦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