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完全出乎譚姑當初所料想。培養同時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調精于一身的船娘並不容易,多數她門下的弟子都有她們特別專精的一樣,只有駱泉淨,近乎天性,她什麼都會,也什麼都專精。
只除了她的不愛說話。這一點譚姑並不介意。船娘賣的是藝,琴藝、廚藝、歌藝,甚至吟詩填詞的本事。能讓客人心情放輕松才是最重要的,她們向來重的是技藝,不是身體。
話雖如此,但駱泉淨心思里的那份靈巧聰慧,還是常常讓不荷言笑的譚姑意外錯愕,雖然她沉默寡言,整個人總是虛虛淡淡的,但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要譚姑一個眼神示意,駱泉淨幾乎就知道該怎麼做,也總能趕在前頭把事情處理好。
譚姑心知這非關主動勤快,更非逢迎巴結,若不是個性里獨有的縴細敏感,普通人根本難從她冷漠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進而順應她的心意。
駱泉淨並不曉得譚姑一直在觀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以來,她談不上什麼快樂,但至少很充實。
其實留在這里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個船娘,說穿了也只比青樓的妓女清高一點點;不過,比起從前三餐都不溫飽的日子,她真的已經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風浪已過,她如今的想法很實際,就是活著。
再怎麼不喜歡、不願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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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白雲懸在教坊翹起的屋檐上,亮潔的陽光點點灑在平滑的木廊上,駱泉淨捧來才烘焙好的糕點,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幾上,不敢驚擾一旁靠坐沉思的譚姑。
譚姑為教坊姑娘定下的規矩並不多,可是一旦犯錯,譚姑連折扣都不打,說罰就罰。比方說安靜這一項,姑娘們進教坊的一天內,就必須學會走路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除了風聲、鳥聲,還有隱隱從樂室傳來的微弱歌聲和樂聲,小房間里一片安靜。
「你來這兒的時候,荷花才開過一回。」
擺好茶水點心,就在她要躡足離開的時候,譚姑出聲了。駱泉淨抬眼,跟隨著譚姑的視線,投注在那花園水塘里開得漫天嫣紅的蓮花里。
再轉頭時,譚姑眼底有一絲欣慰。
「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該學的,你都學會了。也是時候了,明兒個,我讓你上船,跟你幾位姐姐見習。」
「是。」駱泉淨俯,那樣恭敬而謙順。
譚姑倚著身子,打量著她。「阿淨。」
「師傅。」駱泉淨望著譚姑,等候听誨。
「我看得出來,這一年,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花在學煮菜學唱歌的時間還多。書本這玩意兒,雖說不上是壞事,但念得多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行為張狂。咱們不是男人,做什麼說什麼都得矜持些。告訴師傅,你會因為深信書里頭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視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嗎?」
「不會。」駱泉淨搖頭,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咱們就像那些蓮花,任別人怎麼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別當真以為自己只是供人玩賞的,要這麼作踐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嗎?」
「是,師傅。」
「好孩子,去吧,早點兒休息,明天才好見客。」
她行完禮,出了房間,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著池塘邊所築起的一道寂靜長廊。
蓮花依然是蓮花,荷葉隨風翻飛,一紅一綠,把整座池塘交織得多麼張狂又鮮潔。
她停了腳步,憑著欄桿,愣愣的盯著眼前的畫面。
仿佛能預知明天會發什麼事情般,她護住胸口,護住突然紊亂的心跳,錯愕自己已經太久不曾這樣了。
從前在唐家,動輒不是打便是罵,不是嘲弄便是譏諷,日子過得貧瘠而局促,沒有半點歡樂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鎖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園里,什麼都不敢想。
而現在,她的人雖被譚姑牢牢管束著,但心卻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編構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瓏,譚姑把她每一竅孔都洗得干干淨淨,她不再懵懂,對許多事,更透出了超齡的想法。
對于明天,駱泉淨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或新奇,只覺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留在這兒的代價,她絕不抗拒,即便是認了字,知道貞節二字怎麼寫,知道拋頭露面的見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貞節?駱泉淨嘲弄的想,這兩個字說穿了不過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發明這兩個字,卻把它嚴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許,除了眼前的蓮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貞潔干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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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雲舫上,一切都是仿漢的。
不單單姑娘們的衣著發飾仿漢,舫里的一切擺設也全都是仿漢制的,縴塵不染、光潔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簾和紫茸雲氣帳、琉璃屏風、名家花鳥書畫,還有一張張沿著四邊排列整齊、雕工華麗的矮桌厚氈。
這些擺設,和教坊內樂室的擺設如出一轍。
華麗卻不流于俗氣。
慕容軒懶洋洋的靠在軟墊上,手指把玩著酒杯。正式的節目還沒開場,對座的劉員外已經喝得醉眼昏花,偶爾還不忘起身頻頻敬酒。一會兒,他干脆走到慕容軒這兒來。
慕容軒是個很實際的人,但偶爾也會希望自己有仙術,能在眼楮一張一閉間,把這個搖搖晃晃的老人變消失。
「公子爺,小老兒敬你,這麼華麗的船,這麼多標致的妞兒,小老兒第一次見識了,托公子爺的福。」他醉得連彎腰都很吃力,腳步也是顛倒無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皺眉。
慕容軒嘴角微微揚起,心里卻沒半點笑意。他使個神色,冷眼看著隨侍兩側的僕人把兀自傻笑的劉員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會選擇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樓辦這種筵席,而不是在這條他最喜歡的船上。不過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樓,免不了又要跟父親同桌演戲,他又寧願忍受讓劉員外這位親家到畫舫侍上幾個小時。
而能夠得到像劉員外這種親家,這一切都要感謝他那為老不尊的爹。因為慕容大宇對這里有忌諱,無論他再怎麼仗勢欺人、性好漁色,也不至于會跨足棲雲畫舫一步。
「他喝醉了。」對這位從宴會開始就沒停過在她身上打轉的劉員外,譚姑按捺許久的脾氣終于發作。
「一會兒葉飛知道怎麼做。」慕容軒悶悶的答話,隨即不耐的比個手勢。「我比你更不喜歡,你領姑娘們出來吧。他構不成威脅,我保證。」
譚姑橫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證,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氣的。」
待譚姑起身走了,慕容軒瞧著她的背影,想起兩人對白里最後那句話,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知道譚姑的脾氣,如果不知道,就不會認識譚姑這麼深了。這也是他爹涉足風月場所無數,就獨獨不上這兒來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約至教坊,酒過三巡,老毛病發作,強拉了一位姑娘作陪,還差點奸污了人家。
棲雲教坊內的女孩,個個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在江南這一帶頗負盛名;保護姑娘的名節,更為譚姑看重,她當然容不得慕容大宇這麼胡來,拉扯之中,譚姑二話不說,提著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現在還留著長達三吋的傷口。顯然譚姑並沒把叱 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僅如此,更一路追殺慕容大宇至家門,要不是硬被家丁攔住,只怕他父親的牌位已經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