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憤怒並沒有影響譚姑。女人盯著遠處延伸進湖里的一段小石階,幾位相偕而來的婦女蹲在那兒正搓打漂洗著衣裳,偶爾會有幾絲笑聲遙遙的傳來。
「你很久沒發脾氣了。」她勾好簾子,口氣冷淡,卻沒半點探索之意。「慕容家這麼大的地方,也不會嫌多個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這兒來。」
「讓她進慕容家,」他盯著譚姑。「我的特別關照,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困擾?你認為我爹那麼注重門戶的人,他會怎麼想?還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們家的事。」譚姑眼底有一絲怒意。「別惹惱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對你爹的評價。一個小謊言無傷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場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編織的謊話,造成的後果讓他還不夠難過嗎?
「對她的事,我不想再說任何謊了。」
「不想再?」她挑眉,這一回眼里有了好奇。
「停止追問這件事。」他壓下怒火,語氣充滿不耐。
譚姑沒動怒,平平的語氣也表明了不肯讓步。「別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很明白,沒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問你,肯不肯做這件事?」
譚姑在仿漢的矮茶幾邊跪坐下來。她沉思了許久,才下了決心般終于點頭。
「我可以幫你;不過,也要請公子爺答應一件事。」
「你跟我談條件?」他寒著聲音問。
「就算是條件,也很公平。」譚姑沒被他嚇到,堅持不讓步。
「你說。」
「這段時間內,你不能見這位姑娘。」
他沒說話,撐著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顯示他已近爆發邊緣。
「你命令我?」
「不見,是為她好,也是為公子爺好。以公子爺現今的身分地位,萬萬不能跟她有所牽扯。不管你是讓同情心昏了頭,還是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為止。她在我這兒的時間,足以讓公子爺淡忘這一切。」
「我不是因為……。」譚姑字字切進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軒像是張輕易被看穿的白紙,什麼心事都藏不住。他張口欲言,每件事卻都亂無頭緒,連現下這一件原就單純的事,也被自己的態度弄得立場曖昧,無法解釋清楚。
「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只要一句話,你做不做得到?」譚姑問。
慕容軒深吸口氣,惱怒的瞪著她許久,不發一話的走掉了。
★★★
棲雲教坊。
是夜。
「我姓譚,你可以叫我譚姑。」那位美少婦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緩緩說道。
駱泉淨瞪著那杯散著參香的茶水,燭火映著她的臉,透著異樣的蒼白。
「我知道你是誰。」譚姑捧起茶水,徑自一飲而盡。「那場爆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听。」
見她仍不開口,譚姑並不勉強,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與你非親非故,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替你說話,獨獨就你的婆婆和小泵誣賴你,這不是很奇怪嗎?也別自怨自艾,只怪你踫上了一個眼里只認錢,卻沒半點良心的昏宮。盤古開天以來,這便是個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們愛怎麼判,你都無可奈何;被贓,或真是實情也罷,一旦他們認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于你是不是無辜的,那已經不是重點了。這個時代,你沒被送去浸豬籠,就算幸運了。好好活下來,再怎麼不甘心,也于事無補。你才十六歲,日子還長遠得很,沒必要為了這件事一輩子都不痛快。」
駱泉淨愣愣地听著這一切,心里卻已經沒有半滴淚了。對方說的真是一針見血呀!她死了又能怎麼樣?屈辱已經造成,她身上的傷痕也無法褪去,說什麼永遠也不能湮滅。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譚姑捧起茶,一飲而下。
她下意識的抬起頭,愣愣的看著譚姑,又用手觸及身下一片潔淨光滑、充滿溫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該活下來的。」
真是這樣嗎?她心里麻木的問自己,腦筋里仍一片沉甸甸。
看出她的遲疑和困惑,譚姑又開口了︰
「你無須擔心別人會說什麼,我肯留你下來,那些自然不是問題。」
時間又隨著駱泉淨的沉默而過,空氣里輕輕爆著油盡燈枯的聲響。
「駱姑娘,我已經說了這麼多,你也該有句話才是。」譚咕添了油,靜靜問道。
「我留下,一切任憑譚姑處置。」那是她被救活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駱泉淨閉上眼,面容是哀傷的。她垂下頭,放走了心里最後一絲掙扎。
仿佛早知道她會決定這麼做,譚姑點點頭,並沒有特別欣喜之色。
「得把你養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輕觸駱泉淨,順著臉龐而下,直到觸模那凸出的觀骨、凹陷的臉頰,不知怎地,譚姑竟有些不忍。
「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人,我想你該見見。」
駱泉淨抬起頭,見吳秋娘怯怯的走了進來。見了她,便急急奔過來。
「如果真決定要留下來,你索性就把過去斷得干淨吧。」譚姑開口,走出去之前又說道︰「你們好好談,一會兒我會派人送衣服和吃的過來。」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點兒都不親熱的口氣,還有那幾乎像是沒笑過的臉,竟奇異的安撫了駱泉淨的心。
一個女人走到這種地步,什麼同情安慰听來都空洞虛無。這個自稱譚姑的,臉上沒有半點憐憫,卻是真正把她當一個人在看待。
見譚姑消失在簾後,吳秋娘松了口氣。這個女人姿容華麗,五官卻嚴厲得像繃緊的弦,不說不笑,有她在場,氣氛總是嚴肅得令人備感壓迫。
「你還好嗎?阿淨,大娘好擔心。跟我回去吧,善堂里雖然苦,總不至于少你一口飯。」
駱泉淨仍愣愣的盯著譚姑離去後,那一大串晃動的珠簾,好似忘了吳秋娘的存在。
「阿淨,阿淨!」
「你說話,別嚇大娘。」吳秋娘慌亂的喊。
她抬起視線,看著吳秋娘的眼神卻是那樣的無神。
說什麼呢?她問,喃喃在心里低語。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對我好,可發生這種事,我怎麼也回不去了。」駱泉淨開口,語氣有一絲苦澀。「方才我已經決定留在這兒了,你別再多費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這些人素不相識。」
「那又怎麼樣?我在唐家兩年,他們也從來沒相信過我。」
「唐家那些死絕的渾球!無情無義,你要他們相信做什麼?!苞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補償你。」提到唐家,不兔讓吳秋娘又是一陣詛咒。
駱泉淨喉頭一甜,胸口窒悶,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來。
吳秋娘扶住她,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貪唐家那筆聘金能給善堂好一點的生活,說什麼我都不會把你賣去那兒。」
「別說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給弟弟妹妹們做壞榜樣,留在這里,至少還不會丟人現眼。」她哽咽的推開吳秋娘,只是搖頭。
見她心意已決,吳秋娘哭了,她抽噎著把身旁一個破舊的小包袱交給駱泉淨。
「這是……?」
「這里頭都是你平日穿的幾件衣裳,你那個壞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夠,還把這包袱扔在外頭,存心糟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傷心的瞅著駱泉淨。
「阿淨,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