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麼人命官司?」江嬤嬤吼起來︰「你少在那兒烏鴉嘴,沒干沒淨!」
「我沒干沒淨,你才是老混賬呢!現在都民國了,上頭的大老爺可不比以前那樣好說話,死了人可要償命的。倪振佳的命是命,葦柔的命就不是命?你等著看吧,要是葦柔也出了半點岔子,她老頭的借據是握在你手里,你可要負全責的。」
江嬤嬤被她說得有些發毛,又想起白葦柔滿身的血,不禁也瑟縮起來……
「那……我該怎麼辦?」
江杏雪聳聳肩,發冷的手指掐著裙擺上被白葦柔抓出的一團血漬。
見她一臉漠不關心,江嬤嬤也惱了。
「你就不會幫我分憂解勞嗎?葦柔從前跟你也是手帕之交,你就這麼狠心?」
分憂解勞?听到那些話,江杏雪怒火中燒,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直接把廉子扯下,一把砸在這老娼頭的臉上。
她不怒反笑,笑得事不關己。「嬤嬤呀,你真是老糊涂了,手帕之交又怎麼地?怡香院這種地方只看現大洋,至于分憂解勞,省省吧。嬤嬤,我江杏雪是到這兒來掙錢的,分憂解勞這種用腦的事……」她伸長頸子,惡毒地在江嬤嬤面前搖了三下頭。「我──不──會!」
「你你你……」江嬤嬤氣得老眼昏花。「算我白養你了!」
江杏雪沒空理她,眼前尚有更要緊的事待辦。照天色看來,這場風雪會愈下愈大。她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起程打道回府,把留在原地的江嬤嬤氣得捶胸頓足。
等離了倪家更遠,江杏雪才頹然坐倒在轎內;前一分鐘對江嬤嬤的伶牙俐齒全沒了,剩下的只有廉外風雪滲入轎內透人心肺的寒冷。
妓女的命,豈是個「苦」字能道盡的?她探出頭去,咬牙要車夫改道前往喬家。
想起白葦柔那絕望的求救,江杏雪吞下喉頭的硬塊,掏出手絹,按住濕潤的眼角。
眼前不是難過的時候,她只希望能來得及趕到喬家;其它的,她幾乎不敢再想了。
第五章
「外頭有個女人,她說……她說她知道葦柔在哪兒。」喬恆三步並兩步地跨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到兩分鐘,江杏雪被迎進層層大門;一見為首的男子,雖未曾見過面,但他臉上的焦灼足以讓江杏雪認定這男子便是喬釋謙。
這張媚艷的臉蛋是趙靖心陌生的,女子一身荷色襯白底的棉襖衫,寶藍色緄邊的明綃裙,加上五官分明的臉蛋;選在這時候過來,令她特別不安。趙靖心盯著對方,下意識握住丈夫的手。
「初次拜會,多有叨擾,喬少爺請包涵。」江杏雪微微一福,垂眸笑道。
「你好。」他略略欠身。「姑娘何許人也?」喬釋謙也好奇來者的身份,那氣質顯然與身上過于華麗的服飾不合。
「這喬少爺就別問了。」
「葦柔在倪家。」她說,沒回答他的話。
「你怎麼知……」趙靖心緊急收口。
「甚麼意思?」喬釋謙早顧不得其它,錯愕地瞪著江杏雪,「她在倪家?她為甚麼會在那兒?」
「你去一趟就都清楚了。快點,她傷得不輕。」
最後那句話幾乎殺了喬釋謙。他臉色發白,大步沖了出去,趙靖心從來沒見他這模樣,整個人也呆了。
「你去哪兒?」趙靖心追上前問。
「她的話你沒听見嗎?」喬釋謙惱怒地說。
「可是就要用晚膳了,娘那邊……」
「我沒心情吃飯。你跟娘說一聲,我忙別的事,一會兒再吃。」
「姑娘是誰?」轉過頭見江杏雪還站在原地,趙靖心咬牙開口。她不喜歡這個女人,雖然對方一臉的笑,但那氣勢太尖銳;尤其,又擺明為白葦柔而來。
「喬夫人何必問呢?」她還是那八面玲瓏的笑。
就在喬家大門口,喬釋謙匆匆越過迎面而來的趙正清;後者叫他,喬釋謙充耳不此,匆匆忙忙走了。
「喬貴,我姊夫是怎麼了?」趙正清拍拍外襖上的雪粒,不明所以。
「趙少爺,咱們找葦柔去,不多招呼。」喬貴也沒多理他,擎著傘急急跟上主人的腳步。
「葦柔?葦柔怎麼了?」趙正清問不著答案,只見這主僕倆慌成一團,心也跟著七上八下,三步並兩步地沖進大廳。
江杏雪正巧轉過頭,兩人的目光隔著道薄薄的門相視。
趙正清還沒開口,江杏雪已經回過身,客氣地對趙靖心一笑。
「喬夫人,不再多擾,告辭了。」笑容沒泄露任何心事,江杏雪也不打算再介入甚麼。如果白葦柔如此心甘情願,那旁人說得再多也是多余;她翩然地離開了。
風雪飛卷呼嘯的聲音在屋外刮得震天響,趙正清注意到趙靖心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姊,那是誰?」趙正清輕聲問。
趙靖心沒有答話,只是僵硬地背過身去。
☆☆☆
看到白葦柔那張被打得不成形的臉,喬釋謙幾乎想扭頭殺了倪振佳。
倪家沒有人敢為難這對主僕;光是喬釋謙那陰冷的神情,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他二話不說抱起白葦柔便走;當她軟綿綿地癱在他懷里,動也不動,腫脹的唇色泛著一大塊殷紅的血跡,染紅了喬釋謙的長袍。
那幾分鐘他心頭一片荒蕪,萬念俱灰,以為她死了;而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舍開一切,追上她的腳步,就怕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了。
她總是一個人承受一切,那樣太寂寞、太孤單,他不允許她這麼沉默地離開。
喬釋謙咬牙,生平第一次竟軟弱到有了尋死的念頭。
也就在那個時候,喬貴把主人臉上那絕望的憂傷看得一清二楚;他總算知道為何主人平日那麼不快樂的原因了。
「我告訴你小兒素行良好,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他人也受傷了,怎麼可能會藏個女人?你們再這樣亂闖,當心我告上衙門去!」沖進來的倪員外忿忿地喊著。但在看清楚喬謙懷里的白葦柔,他緊急收口,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顯然家僕在他面前瞞住了這件事。
「我……呃……我不知道……」
「葦柔,听得到我說的話嗎?你听得到嗎?」他輕輕拍打她的臉,一開口聲音是哽咽的。
她沒有回應,空氣中只有輕淺急促的喘息。
喬釋謙不死心,不斷地叫喚著她。
恍惚中,白葦柔被震醒了。她申吟了一聲,那微弱的聲音听在喬釋謙耳中,無異于世上最美妙的聲音,比甚麼喊叫都還有力。
喬釋謙低下頭,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溫柔低喃︰「葦柔,你听得見我嗎?」
她的一只眼楮腫得無法睜開,只能以些微的角度輕輕轉動脖子,點頭回答他,然後無聲地流下淚來。
「葦柔,你听得到我嗎?」
「我沒有……」她突然睜開眼楮,口中囈語不斷。喬釋謙的影像在瞳孔里一直無法精準地交集,她伸手想固定眼前搖擺晃動的影像,奈何連舉手的力氣也沒有。「他……逼我,他逼我,可是我沒有……我不讓他得逞,我不要再回去……不要……」
喬釋謙瞪著她勾不著邊際的手,握緊的拳頭微微顫抖著。他咬著牙,心底的煎熬和自制不斷地交戰;他知道擁抱一個女人不須讓自己這樣為難,但他就恨自己的固執頑強,用良知壓迫自己,也同時殺死自己的感情。
是他讓她這麼痛苦的,原以為他帶給她的新生,即便不是光采耀眼,但也至少平實淡泊,誰知竟為她招致了這麼多的磨難。難道白紙沾上污點,就永遠不能繕寫成山水田園?人世間不該是如此晦澀陰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