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了要這個答案,她沒有回棲楓山找巫青宇,也沒有再進曲家探杜秋娘,她帶著七采石,直奔北方,為的就是這個答案。
「是你發現的,還是你爹看出來的?」
「什麼意思?」
「我說七采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顆假石子,竟然在這幾個月內,完全都不知曉。」
狄無謙爆出大笑,刺耳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廳,陳珞江嘴唇打顫,她忽然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難堪。
「你明明……把東西交給了我!」
「沒錯,但你可別忘了,七采石讓你曲家的人偷過一次,那時我就學乖了,命人鑄了一顆幾可亂真的假石。誰曉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給我,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你什麼時候識破我的?」
「這很重要嗎?」他嘲弄地問。
「是的,對我而言,這很重要。」無視狄無謙輕蔑的笑,她咬緊牙關。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們相約結發之前,還是之後?
不是真的,狄無謙不會這樣待她的!他承諾過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離不棄。
「什麼時候?告訴我,我要知道。」
穎兒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歷歷在目。他的實話出不了口,這一輩子,他從來沒如此狼狽,他不需要再藉著回答實話來提醒自身受欺的恥辱。
「你第一次受傷的時候。」他說,突然微微一笑。
他無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經夠狼狽了,何必藉實話來提醒自身所有的恥辱?
眼前的笑容足夠說明一切,陳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穩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從來沒得到他一絲半分的愛,狄無謙比她還會作戲,把她耍得團團轉。
所謂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輕煙的謊言。曾經無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墜泥的一蕊黃花!
臉上未消的傷忽然抽痛起來,她想提袖撫拭,但立刻又把手緊緊鎖在身子後。
拭什麼呢?對于疼,她早就習慣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就像她捧著石子到這兒來,也是多此一舉,到最後,只落得一場自取其辱。
陳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會做出何種舉動,快速的覆上帷帽,沒有再多言一句。
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連……最後的一絲尊嚴都被人踐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滿眶的淚水隱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這男人不值得她愛,因為他連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後呢?你在我昏迷的時候,派人查了我的身分。」她木然地接問。
狄無謙沒有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陳珞江深吸一口氣,望著正前方那個貼著鮮艷嬌紅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過那喜氣洋洋的牆。初見狄無謙,是在這座廳,那天,她挽扶著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賓客祝福聲中,謹慎徹底的將自己隔離開;那時候的她懷的是多麼嚴肅的心情,她記得她小心的跨過了門檻,記得她跟著新娘子抬起頭,然後,看到狄無謙,明銳的眼眸卻有著溫柔的笑靨,隨即,嘴角的笑卻變成極不自然的苦澀……
猛然,陳珞江回過身,她知道答案了。
曾經疑惑的,也都恍然大悟。
在凝聚強大的劇痛之下,陳珞江驚醒了。她眨掉淚,視線回復原有的清晰,還有她的心,也跟著被沉澱的清澈洞明。
莫怪那樣的眼神總給她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川風苑里,她笑說要與他結發,卻再也沒有探索的心思去深入追憶,甚至比較;或者,是那些日子里,狄無謙給她的愛意太過于敦厚。不!那不是愛,那只是個謊言、游戲,陳珞江反駁。可笑的該是她自己,日夜懸在狄無謙和七采石之間的抉擇掙扎著,現在想來多愚蠢!
如今,她總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還有什麼理由恨他背叛?自始自終,他想的都是另外一個女人!
第一次望見狄無謙,他就是這樣的眼眸,驚喜過後的苦澀。她比誰都看得透,只是那時候的她,並不知情愛為何物。
不過,也沒關系了,陳珞江小心地退了一步,那瘀傷的容顏因突來的一笑而變得淒艷。
所有的一切,她忽然都不在乎了。陳珞江知道為什麼,自從狄無謙釋放她的感情後,她就再也無法去恨誰;要不然,她在面對杜秋娘時不會這麼難了斷,要不然,她不會千里迢迢跑來,就只為個解釋。她被釋放了,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心只有師父令喻的曲珞江。
親娘去了,生父死了,連左右她一切的師父也離開了,比起身旁親人的一一死去,狄無謙帶給她的羞辱和欺騙,又算什麼呢?
錯就錯到底吧!至少,她拿出的是真摯深切的愛,她不像狄無謙虛偽,不管在何種立場,在愛情之前,她一直誠實坦然。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念出朱清黎回給狄無謙的那行詩,陳珞江冷靜得嚇人。最失控的一段已成平復不了的事實,大哭大鬧的潑婦行徑于事無補,只等她把問題問完,一切皆可了斷。
「我想我懂了,你心里一直沒停止愛過朱清黎,是不是?」
狄無謙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證實了這個答案。
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曲家得知身世的那種悲涼,漸次籠罩而上,原來,她什麼都不是,更可笑的是——她和玉如霞,誰也不是這場靶情的贏家!此刻她想要大笑,卻又忍不住想伏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錯了,狄無謙想對她大吼,告訴她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或許愛過朱清黎,想過朱清黎,但他的嫂子從來沒有介入他們之間;他愛的,從來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她,無關朱清黎,也不干任何人。
她掏出那顆光華燦爛的透明石子,將之放在桌上。
「曲承恩不知道石子是假的,原來我也不曉得的,但是……已經沒關系了。」她飄忽地笑著。「沒關系了,恭喜您了,玉姑娘才德皆備,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請你好好珍惜她,不要傷害她,拜托,我拜托你!」她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嚴厲,好像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被騙了,眼前玉如霞的幸福,才是她最關心的重點。
我珍惜有何用?我不愛玉如霞,狄無謙心里大吼︰珞江,你夠狠,事到如此,還要拿他人來蹭蹋我!
「告辭!」
仍是來時那般清逸,陳珞江飄呀飄地飄走了,她撐著發軟的身子,一步趕著一步走出門。
穿過重重天井、回廊和正廳;她踏上那曾經掛著紅紅燈籠、七色彩帶飛揚的青石板路,在狄家堡主的喻令下,沒有人攔她、沒有人看她,她一直走呀走……不停地走。
一步跨上青石板路,陳珞江轉過身子。她允許這樣的脆弱和曖昧,因為她已經愛恨分不清了,就讓她再回頭一次吧!再回頭看看那個把她的心完全擲碎的男人。
但是,伊人卻不在那一方,陳珞江的心大慟,花廳里曾經面對狄無謙的冷靜,全被四周的清冷淹沒吞噬,她的胸口氣血翻騰,絞痛的程度幾乎讓她以為隨時能合上眼,就此沉眠。
紅樓隔雨相望冷,她仰起螓首想瞧清楚,但在微暗的天色里,無雨亦無風。除了她的淚,這樣多,多得她想立刻死去。然而,就算死去……狄無謙還是不會愛
體認到這個事實,陳珞江突然快速地踏上板凳,身子投進一輛尋常的騾車,當騾車夫輕輕地吆喝聲起。她不能自主地把自己緊緊縮在車廂里的小角落里,開始冀望能想把那殘酷的事實給推擠到思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