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姑娘,高老爺午後在揚升酒樓設宴,希望姑娘去唱支曲兒,嚴先生巳經替你答應了,要我來知會一聲。’王麼麼在門邊討好地笑著。
‘我知道了。阿羅,你去忙別的事吧!’侯浣浣示意他。
‘可是——’阿羅想說什麼,最後又沉默了。
‘沒關系的,你下去吧!’她笑笑,口氣堅定。
很不情願的,阿羅走了。
侯浣浣的篤定不是沒有理由,她心里清楚,嚴正守她就像守個大寶,不會讓人踫她一下下的,但不管有沒有嚴正,她都自認還有能力保護自己。
事實的確如此。下午在酒樓,高家那只老豬公,就結實吃了一頓苦頭。侯浣浣一支曲兒還沒唱全,那老頭競仗著幾分酒意,涎著臉在廂房里便對她毛手毛腳起來;盛怒之下,她揮拳打暈了高老爺,又拿了一只花瓶撂倒妓院派去監視的李三,然後她下樓從後門溜了。
听到聲響的高家下人當然不會放過她,而勉強爬起來的李三更是怒極;一票人,熱鬧地從酒樓里追了出來。
說實在,侯浣浣的江南印象僅是兒時的一點模糊記憶,被送進風月樓後,她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跑出酒樓,她一時也不知該往哪里去,本能地,她往人少的胡同巷里跑,繞了幾圈,撞進街尾一座破爛倉庫里。
但怎麼也沒想到,倉庫里居然還有人在。
‘誰?’那背影魁梧的男人轉過身,半張臉沒進濃密的胡子里頭,一听遠處傳來的吵鬧聲,他噤聲,眼光卻沒移開過侯浣浣的臉龐。
侯浣浣只顧著把那扇被她撞爛的門板回歸原位,哪有閑工夫理他!
‘往那邊找,務必把那賤人給追回來。’李三在外頭怒吼。
人聲鼎沸一陣,一直到腳步聲漸漸悄然,狄無塵才再度開口。
‘敢問姑娘是誰?’
侯浣浣冷哼一聲。
‘有人追你?’狄無塵出聲,口氣不快,他不記得有誰曾對他如此傲慢過,尤其是個姑娘家。
‘廢……’侯浣浣咬住話,沒理他。
‘姑娘到底是誰?’倉庫的光線雖暗,但從破檐射進的幾道夕陽卻剛好穿過她的身上。才瞄過一眼,這姑娘自胸口以下的部分足以讓他看清楚;她一身穿金戴銀的,衣飾也有說不出的華麗耀眼,不但繡工精致,從披肩到腰帶,褂口滾邊到裙上罩紗,所有的款式皆為上上之選,那些花色亦在金色的夕陽光線里,織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光采。
不過顏色雖艷,對狄無塵來說,卻比不上一般良家姑娘的素淨優雅,看起來俗斃了!他輕蔑地想︰八成那胸口以上沒看清楚的那張臉一定好不到哪兒去,這年頭就是這樣,丑人偏偏愛作怪。
‘人哪!’侯浣浣終于出聲,口氣比他還不快,問東問西的,他不縑煩,她都快受不了。‘要不還是鬼呀?’冷冷地,她在後頭加了一句。
狄無塵楞了一下,人說江南女子不都柔情似水嗎?是他在關外待太久了,還是這句話有了偏差——這女人不但俗氣,連脾氣也壞得很。
‘看起來你有麻煩,需要幫忙嗎?’依他往常的性子,早走過去把人揪起來問話了,但他沒這麼做,八成的原因是他不想惹麻煩,朱清黎沒找到前,他沒閑情搭理任何事。
這男人真是討厭,侯浣浣想,長得凶一點就了不起?幫忙要有實力,不是口頭上說說就算,哼!這年頭,就連九官鳥都會呼嚕兩句呢!
‘我是不想多事,那些人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是麻煩。’听出對方口氣里的‘施舍’,她忘了這些話說出來有多自我膨脹。
就算真有心要幫她忙,這會兒也全收回來了,狄無塵悒悒地想,他可不像另外兩位兄弟,會對女人溫柔以待︰狄家的男人,從不知溫柔為何物。
況且,是這女人太囂張了,他沒什麼好對不起自己的待人之道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冷地問。
真沒禮貌,隨便就問人的名字,侯浣浣昂著頭,回話的口氣跟他一樣惡劣。
‘你又叫什麼名字?’
‘無塵。’他略姓未說。
無成?還真配他的人,他看起來就像一事無成的流浪漢。侯浣浣輕蔑想道,瞧那模樣,說有多丑就有多丑。
‘姑娘到底是誰?’狄無塵忍耐地問。
她聳聳肩。‘浣浣。’
‘听起來沒什麼希望,好像玩完了。’狄無塵可不像她會留顏面,盡量把刻薄話擺心頭,他向來誠實。
說時遲、那時快,話才講完,一樣東西應聲飛來,狄無塵連眼楮都來不及眨,腦袋上已結實挨了一記。
一樣五彩繽紛的東西自頭頂被彈落在地,狄無塵的耳際被打得嗡嗡作響。
作夢也想不到這女孩是個練家子,手勁、臂力非一般人比得過。
強忍著還想月兌下另一只鞋子朝他扔去的沖動,侯浣浣想了想,終把怒氣平了平。一只就夠了,她可不想兩腳髒兮兮地在地上走。
但那口氣怎麼也忍下下,玩完了?玩完了!天殺的!這個人明明就是沒文化,還膽敢糗阿爹給她取的好名字。
‘總比閣下要來得好太多了。’黃昏的屋角,狄無塵只聞她長吁了一聲,軟言說道︰‘人家說啊!玩完了還有個新開始,這情況好說歹說,總好過有些人總一事‘無成’吧!唉!所謂無成哪!臨老了才來個老大徒傷悲喲!’
還沒反應自己是怎麼中了暗算,那女孩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又打得他無力招架。
整整花了一分鐘,狄無塵才從這個同名異義的公然侮辱中清醒過來;他的名字——雖說名字只是個代號,但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侮辱他向來自以為傲的名字!他喘口氣,一對精光大眼瞪著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人。她大概不曉得,只要一根指頭,他就可以捏死她!他媽的!他又沒惹她,這丫頭的嘴巴好刁,一時間竟把他逼得口拙。
撿起了地上那打人的罪魁禍首後,狄無塵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只精致繡鞋,這個‘玩完’竟敢、竟敢拿女孩家貼身衣物之一的鞋子……她拿鞋子扔他?
他大吼出聲︰‘你——’他搖搖頭,咕噥了幾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千古名言。麻煩!麻煩!多年的辦案經驗提醒他,眼前不能因小誤大,女人家就是氣度小,就算要跟她算帳,也得先把那麻煩的朱清黎找出來再說。
‘在下言語無心,要是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明白示意,別夾棒帶槍地亂刺一通。’
她聳聳肩,抬頭想打量四周的環境,未料卻撞上一根從屋頂上橫斜下的梁木,霎時,痛得敗哀叫不已。
可恨哪!王麼麼沒事給她梳這種高聳入雲霄的鬼頭髻干嘛!就為了插這些金釵玉簪、鈿頭銀飾的?吊了一堆叮叮當當,不但吵人,還礙事!
听到那女孩的尖叫,狄無塵快速地把手擱上劍把,正要飛身而上,卻見那個叫‘玩完’的女孩兀自怪叫了一陣,又捧著頭詛咒那根梁木,看清楚狀況,狄無塵松了口氣。
她雖一副風塵女子的打扮,但言行卻天真爛漫得不可思議。听到那些粗話,他反常地沒有皺眉,而且為此深感好笑。
差一點,他真的就要為她悲慘的遭遇笑出來,但想到這種行為過于幼稚,他只得忍住。
而侯浣浣氣惱地把頂上一堆東西賭氣似的拆落,繼而把發髻散開,緊縮的頭皮隨著她的動作而松弛,她不禁舒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