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昶毅將一個個特級紅木抽屜拉開,巡了一遍後,發現原來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東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這幢大樓七年了,在離開前能帶走的東西竟少得可憐,不過他倒是輕松地呵笑一聲。這一笑之下,將他迷人的風采喚回,再度逼退陰霾的悒郁,直到他定眼瞧見桌上的文書工具後,笑意頓撤,笑聲也倏地打住了,繼而兩眼微瞇,厭惡地掃視這間天花板高得夸張的大辦公室。
他暗忖,這里空間大、門大、桌大、椅大、樹大、魚大、水族箱大、家具大、玻璃窗更大,總之,所有在這裝潢得氣派非凡的四方格子里的東西無一不大,唯有他這個能動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這麼寬闊的空間竟給他一種窒息、奪魂攝魄的壓迫感!他打了一個寒噤,馬上垂下頭,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財經雜志的內容,譏誚的笑意從臉下撤後,又是一聲冷嗤。
雜志上面說,意氣風發、自負傲人的屠昶毅,是鴻國企業第二代負責人兼鴻泛海外投資的創建人,今年才三十七歲就坐上代理常務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與自尊傲人的他獨具慧眼與商業頭腦,不僅能洞悉市場走向,更能開創商機。七年前,他父親所統御的鴻國資產數不過四十億,七年後,他將四十幾億點金增值為百億,堪稱商界奇才。
這些年來,企界人士稱這位由哈佛企研所畢業的高材生為「金手指」,同為只要是屠昶毅看準的投資項目一定穩賺不賠,不論哪家即將關門大吉的公司,只要經他兼並後,就一定能夠東山再起。
他的致勝原則只有一條──不做一窩蜂的事。
他無時無刻不張大眼楮尋覓新市場、新導向,甚至經由優勢媒體功效來教育群眾,為自己的關系產品創造新的消費量……
讀到這里,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雜志,隨手抄起將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擲了過去。疾速飛出的雜志砰地一聲撞在玻璃上,震得水里的魚兒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樣文章!我屠昶毅到底有沒有本事,自己最清楚!懊死!」屠昶毅有恃無恐地破口大咒,說著「砰」一聲跌坐于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發油的短發。
事實上,現實生活里的屠昶毅跟外界所傳的強人完全不一樣。
他只是一個被層層公文與繁事纏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正常人,自從接手父親的位置以來,每一年臨近生日大關時,就會抑不住沖動地爆發一回。
真實的他不是一個充滿魄力、能令投資人服膺的三十七歲魅力男子,而是鴻國企業所有人屠世民的麼子﹔而大伙竭力隱瞞他只有二十八歲的真相,只是怕投資人知道後,信心大減。
外界稱他商業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確是!只要有個億萬富翁做老爸,就連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雜志上說他獨具慧眼和富商機洞悉力。那番話簡直是無中生有的褒獎和吹捧。如果他屠昶毅真的獨有一雙慧眼的話,他會選擇去當海盜,寧願過著殺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東大會上面對那麼多食蟻獸。那批錢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賺錢外,什麼都不求,至于如何賺、用什麼代價抵,他們一概不在意。
再說到那個成功的海外投資吧,那是因為他有一群能干的幕僚在後,資金多,又踫上運氣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賭九贏。連瞎貓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論大筆金單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隨便丟個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離譜的是,他在沒進公司以前根本從未離開台灣,甚至連大學門都無緣叩過,怎麼可能會從哈佛畢業?而且還拿了個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畢業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過人情關系在肥缺單位做文書,兩年後下了部隊,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阿爸騙進公司,扮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死樣子,隨他上酒店跟人談生意。
三個月之內,原本煙酒不沾的他,被教成吃喝玩樂的能手,即使面對一個年齡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調情。他已記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經驗是被哪一個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這一筆爛帳全都算在他父親的頭上了。
在商場與情場上身經百戰的父親告訴他,女人和男人之間就是那一檔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錢有勢,再頑強的女人也只有三種──第一種,守株待兔型,這一類的女人通常是死纏爛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麼嫻熟,最好還是淺嘗即止。
第二種,裝模作樣型,這一類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後,硬是咬定自己是個無辜的貞節烈婦。這種時候,如果他也喜歡這種調調兒,倒不如好言哄哄,過個時日慢慢疏離就算了,因為拜她們愛面子之賜,若男人不愛了,她們絕對不會拿熱臉頰去貼對方的冷。
而第三類女人就麻煩了一點,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諾,還不識相地挖東牆補西牆,非得把男人的過去統統挖出來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戀,但千萬不能愛下去,否則跳入那個萬劫不復的泥淖,無異于染上毒癮。
屠昶毅當然知道這只是父親的經驗之談,不見得就有理。但為了謹慎,他多年來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親的催化。所以出社會至今,他雖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紅星交往過,倒都沒有拖過三個月以上的,反正百貨業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倉,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開場白。
不過,可別以為當他說分手時,那些可憐無辜的美女們會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當然,她們會盡義務似地對他擺出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畢竟他人長得高頭大馬,長相又沒丑過鬼先生鐘馗,平時開著香車帶出去壓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過很不幸,盡避他有個裝了金磚的口袋,但他極度不愛接近人群,所以當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癟的事。
而現在流行新新人類,又時時強調「下一個情人會更好」,再加上美麗又有條件的現代女子既聰明又獨立自主,根本不會讓自己屈居下風,只要從他口里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後,二話不說,馬上進行揩油計劃,攢夠了本錢就開始物色下一任男友。這樣幾年下來,他也著實幫不少人養過老婆,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總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一位肯回頭說愛他的對象,他甚至還指天起誓過,若交往過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頭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愛她,也一定永遠寵她,甚至忠實于她。只是天未從人願,只嘆現代新女性都太酷了,愛與不愛,都做得跟他一樣決絕。不過,少了戀愛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這麼過著,能隨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樂。
而真正享受快樂這回事已離他好遠了,從他二十歲接下這個沉重的包袱後,除了第一年干得新鮮帶勁外,他無時無到不想砍斷別人所說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親做無言的抗議。因為他這一生的黃金時段全都押在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應該頒給他父親一座優良教師獎,以獎勵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固執,強將兒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錢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