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是個孤兒,從來都不曉得自己父母是誰。」他的聲音極淡,好似是在訴說他人之事。「我拿得動刀槍時,便主動月兌離廟口乞兒的行列,加入軍隊里當伙房的跑腿,然後就此一步步學著怎麼當個兵、學刀劍、練戢斧……甚至還粗疏地識了些字……然後我和阿淦認識了,正值烽火平息,天下暫平的光景,所以……我們兩人都不想再待在軍隊里,便離開了。」
水兒還是那麼安靜地听著,不管他想說多少,一副全都樂于接受的模樣,反而更刺激他說得更多。
至于小安兒?他不懂爹爹發出的那些低沉聲音是在說些什麼,只是伴著那低沉,逕自合眼睡去。
水兒沒有逼他講,真的沒有,只是那般安靜地、溫柔地,了解地看著他,他……似乎就什麼都願滔滔不絕說出來了。
但是,他真的能說嗎?即便水兒是他一生親密的枕邊人了,他還是無法對她形容戰場那一幕幕活地獄的煉景啊!
……在伙房里待到長大高壯後,他便直接給年長的士兵拉上戰場,置在最前線──說得好听些是給機會立大功,出人頭地,但其實便是拉去當人肉盾牌呀!
……當被他捅傷的敵人的第一道血柱灑得他滿頭滿臉時,他真的呆了──只一眨眼,然後游魂地,不似自己地,開始重復一記又一記的刺、砍、捅、殺的動作,雙眼隨著那一遍遍反射性的動作開始變得赤紅,耳邊轟隆轟隆如雷響的,卻都是人類淒嚎慘叫與兵器相交的錚然鏗鏘!
……然而,最後的最後,一切都還是要靜止的,靜止的剎那──他正將手中的矛穿透地上人體的胸口,望著自己已被鮮血染得艷紅的雙手,他呆住了!
……他,姜駿,在初回戰場上存活了下來,也等于是「死」去了一回──
……戰場是人性最殘絕的地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又能有多少的選擇機會?既然自己不想死,那敵人便不能活,二者選一,恐怖又簡單。
是的,就是這麼恐怖又簡單!
……很快的,他抓住了如何在刀起刀落時心神空白,如何在刀刃上舌忝到敵人的血味時面不改色,進攻和防衛的技巧亦迅速精進……那就像頭野獸般地不停磨練著自己,也沒錯,只有最厲害的野獸,才有辦法在戰場上存活下來……
就算是現在回想起來,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得到這一點。
……阿淦說,他在殺人時模樣猙獰可怕,是從平常那張老實頭大臉絕瞧不出蛛絲馬跡的──他也很想說,阿淦在拿起刀劍的模樣,那張俊臉便宛如煉獄里的閻羅,不亞于他。
……至于在戰場以外的日子,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阿淦有多浸婬于取樂中,阿淦喜愛流連在軍妓紅帳處,自己則是愛喝得酩酊大醉,美酒碗碗不見底而絕不甘休。
……極度的麻醉只求從親身經歷的殺伐血腥中解月兌,豈料日子一久,非但解月兌不了什麼,反而對和美酒沉溺得更重,反覆反覆一再反覆,在在都和血腥的煉獄戰場唱反調地來回折磨人的神志,然後有一天,他崩潰了!
……那時,錦龍將軍揮兵由一個小村落做據點,和鄰國軍隊展開拉鋸戰,但其中不知哪個環節出了錯,該和部分軍隊撤入後方的村民,多數都來不及有所動作,便在兩軍對陣的首當其沖里喪生──
「放箭!」他的眼楮只專注盯著敵軍大將的坐騎,大手揮出鐵令。
咻咻咻咻咻!瞬時萬箭齊發,一聲聲原本欲趁空檔遁逃的村民發出驚恐的嚎叫──
他那原本上了戰場便空白一片的視線,才猛然看見這一幕已無法挽救的錯誤──首當其沖,便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那瞬間,血肉模糊地讓他發出悲不可遏、怒不可遏、恨不可遏──全都是針對著自己不可自遏的咆哮!!!
……那其實只是一場小小的突襲,卻讓他下定大大的決心,待到以戰爭獲取的太平來臨後,他死心辭官,惹得意欲留才的皇帝大大不悅,君臣發生口角,那場景凶到皇帝差點把論功賞賜扭變成忤上降罪的局面,幸好是皇後出來打圓場,並要他允諾若日後朝廷再有需要錦龍將軍的時刻,他會再出去效命。
……之後,他便尋著升龍村這里做落腳的地方,只用「阿駿」這個名字,過著如同小老百姓的尋常生活。直到繁皇子那麼石破天驚地動員找上門來,要來討恩叫他再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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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避是那麼粗略的述說,但听著听著听著,水兒卻還是潸然淚下──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啊!
這太殘忍了,真的,殘忍得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呀!
她想像著一個小小的,一臉憨傻的男孩,在第一次上戰場時,會是怎般的驚悚呢?
那個男孩,要受過多少血腥的洗滌,才會一點一滴變成一個以戰功聞名的大將軍啊?
人們總說在沙場上揚名立萬是多麼值得光榮驕傲的事兒……但是,怎麼就沒人反過來想,那也會是多麼殘忍駭人的事兒?在戰場上的常勝軍,哪一個不是踩著一具具戰死的尸體「爬」上來的?
她突然能理解阿駿的矛盾痛苦在哪里,他其實應該是一個多貼心、溫和的人呀!但在戰場上所磨出的心狠手辣,卻又硬又強地和那份貼心溫和相互抵觸著,時時沖突著,兩端極性亦如一場無法避免的角力。只是,角力的結局不管輸贏,阿駿都已蒙受了傷害……
水兒想到他幾個時辰沖進來尋找自己時,那矛盾交織的、冷酷又溫和、果斷又彷徨的神態,心里為他感受的疼痛,又更加遽了。
能不能……她是不是能大著膽子這樣想,她和安兒的存在,是他心頭寧靜的一項鎮壓,沒了他們,阿駿又會變回那他自我痛恨無比的錦龍將軍了?
這樣來想著自己的重要性,會不會太不知羞呢?
微赧著雙頰,她可希望不是,她不覺伸手要觸上他的臉龐,卻教他早一步執起手兒放至唇上摩挲。
「阿駿……」她喃喃著,不知不覺訴出自己的想法。
「不,你……你和安兒的重要性豈止這般?」阿駿輕柔地告訴她,「和阿淦在升龍村里住下,我的心確實不再煎熬噩夢連連,但我卻是在遇見你後,才整個覺得有美夢可作……我是個粗人,說不來什麼美麗的詞藻,就只能告訴你,現在我絕對不敢想像沒有你和安兒,我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了……」
「阿駿……」這麼簡單卻又這麼美麗的詞藻,水兒含著感動的淚水笑了,探身傾向這個「粗人」,溫柔徐緩又挑逗地送上自己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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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已經騎虎難下,既然阿駿阿淦在升龍村中的隱藏處都被繁皇子這方人馬找了出來,那侏太子自是也抓得到人。
事實上,阿駿、阿淦也很快就明白,將自己家眷留在這方皇家的勢力範圍里是兩者利害取其輕的安全考量,也就這麼大方地住下,當作是後鎮之地。
「所以說,整個皇城內已人心惶惶,母後不久也會將病重的父皇和大皇兄一塊隱避到別所秘密行宮里,而這里的人馬也會退守到那里去……此外,中原皇帝所托派的密使早已來到,待會兒馬上便來共商大計。」
「中原皇帝插手做什麼?」斟好一杯杯涼茶,水兒微揚低睫,覤著阿駿完全換了個人似的冷峻臉孔,總算能相信,這是一張在戰場上領導、指揮、決定生和死的主宰者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