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當初發現她似乎從未受過勞苦的體態,未曾長過勞動粗繭的柔荑,以及至今不曾變過的月兌俗氣質,在在都擦亮他始終只想逃避的閉眼,迫使他睜眼想問,水兒究竟是誰?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現在是阿駿的妻子呀!」水兒四兩撥千斤,避重就輕的這麼回答。一句得體得教他再也問不下去的答案,也深深地讓他害怕起知道真正的答案來。
他害怕──水兒其實不過是個夢中人兒、天仙人兒,只要他一清醒、一個不留神,她便會因夢醒而不見了,重返回不知名的天上的某個角落去!
是呀、是呀、是呀……木偶戲里不是有出夫妻劇就這麼演的嗎?年輕農夫和天上飛下來的仙子成親生下女圭女圭,過了幾年後,仙子說了句情緣已盡,便翩然離去,只留下女圭女圭給農夫養育?
那年輕農夫不就是他自己,而那女圭女圭不就是安兒,那仙子不就是水兒嗎?那現在戲是演到哪個橋段?他和水兒相遇、成親、生子──現在不就是輪到她要走了嗎?!
她要走了!
那怎麼行?!
一連數天,他都快被自己心頭中反反覆覆的質疑給弄得看見飯不想吃、看見床會失眠,腦袋空空地,其他什麼都不能想的地步!
可笑不?明明兩人已生活這麼久,明明她已確實是他的人了,他還誠惶誠恐些什麼?
可笑不?對他而言,卻是一點都不可笑!
他發現自己有著多麼極端的心態!如果水兒當真在有朝一日,如那劇中仙子般,也回到一個他再也看不見她的地方……
他不要再想下去了!
「老大呀!你做什麼又患得患失起來?」阿淦忍不住問。
阿駿憋不住的將心里的疑問說給阿淦听。
「你說啥?想她的身分?想她是誰?呿∼∼管她以前是誰,她現在是你的妻不就夠了?」
這回答出乎阿駿的意料之外,卻又仿佛早在他的意料之內,因為再怎樣,他也不過就是想得到一句保證而已。
「依我看,水兒至少有一點比你強。」阿淦今天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一開口全都句句真言,禪得不得了。
「什麼?」阿駿等著下文。
「定心。」阿淦用旁觀者清的態度指點他。
「你管她從哪里來,她已經定了心在升龍村這里生活了;你管她從哪里來,她已經定了心給你生女圭女圭了;你管她從哪里來,她已經定了心要當你一輩子的妻。她或許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女兒,她或許之前是過著穿金戴銀的日子──但你有听她跟你抱怨過嗎?我敢說沒有吧?而且換個方向想──倘若她的身世有她不願提起的苦衷……就好比我們一樣──」阿淦做了個聳肩的動作。
「不就打算把以往的事當作沒發生過,以前的身分當死去,日後就只有你和我,你一個阿駿、我一個阿淦嗎?你瞧你瞧!你怎麼到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呢!」
阿淦的話語猶如當頭棒喝!
這些話,敲打在他的心版上,卻也將阿駿敲醒了,他頓時明白了自己心中所在意的癥結了。
第六章
這一天晚上,盡避近來工作量加重,他還是刻意提早收工回家。
尚未進門,便听見安兒宏亮的啼聲,看見白膚的妻子正抱著女圭女圭哄著走動──而這一大一小,都是屬于他的。
「你今天這麼早回來?」水兒怔了一下問,語氣中有的是毫不保留的淡柔喜悅,她已經好一陣子沒和忙得早出晚歸的丈夫好好打個照面,更不必說是說話吃飯了。
「中午剩了菜,我去熱熱。」水兒打算把女圭女圭背在後背,以便雙手拿飯菜去公用的大灶處那里。
「如果我早知道你要回來,一定會重新再做兩道菜。這些東西都是我中午吃剩的……」
「沒關系。」阿駿卻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飯菜,平穩的道︰「吃這些便夠了。你吃了沒?一起吃吧!」
「哦∼∼」見阿駿都坐了下來,水兒便將安兒又從背上解下。「你先吃吧!我先哄安兒睡。」
阿駿沒有先行動箸,他等著,听見水兒在唱,「寶寶睡、寶寶睡,寶寶乖乖好好睡,睡醒就有糖兒吃……寶寶睡、寶寶睡……」
那是她以前負傷的晚上,他曾哼給她听的童謠小調。什麼時候她也學會了?現在換她唱給安兒听呢?
他在桌前靜靜坐著,心神卻痴痴的听著,再回過神,水兒已經笑盈盈的坐在他到面幫他盛飯端碗。
他注視著她,這幾天來,他終于感覺放松,心境平靜下來。
「水兒。」他月兌口而出。看她注視自己,他又突然覺得自己所準備的千言萬語、長篇大論都沒有用了,當她用那雙清亮溫柔如水的眸子看著他,似乎也在教他不必再說什麼,他倆就這麼靜靜坐著一起吃飯、一起過日子,真的不需再說些什麼了!
「我……等我這一陣子忙完後,我們一起把屋子翻新、加蓋。」他驀地這麼說道。
阿淦說得對──不提,不再提過去。
他不提,她不提,那些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見了。他們將來會一起把屋子翻新,再在翻新的屋內一起吃飯、說話、過日子,這樣不就很好嗎?
「好。」不知是不是听懂他話中的含義,水兒笑了,笑得阿駿忘了吃飯,直想將她用力抱在懷中溫存,其他什麼都不願去想。
其實阿駿和阿淦的「不願去想」,完全是以為掩耳、閉眼就可不聞也不問的鴕鳥心態!
好吧!秘密依舊是秘密,但就擺到一邊去吧!
日子照常繼續過。
但人算哪比得上天掐指!城東鳳池拾起紅瓦頂的小水榭,掛起垂水竹簾。
「今晚要開演木偶劇啦!」這句風聲放得全城的人都情緒沸騰起來。
皇宮專屬的水上木偶劇三年只公開表演一回,一回三天,小老百姓可捧場得很,一日三場是場場人潮爆滿。
「人這麼多呀!」還沒走近鳳池入口,阿駿等一干人全都傻眼,那哪叫什麼人山人海呢?根本就是一片、一堆、一波波全都是頭,黑壓壓成一片。
「嘖!這下就糟了。」看看年過半百的陳伯,再看看已挺著肚子的阿蓮……阿淦這下可傷腦筋了。
「難不成就這樣算了?」阿駿也是看著抱著安兒的水兒,實在不太願意就此放棄,這可是水兒主動提出要求要來瞧瞧這場熱鬧,他怎能不答應?現在又怎能讓水兒失望!
「硬擠進去試試看?」阿駿最後如是說道。「阿淦!」
阿淦立即會意。
兩個男人立即一左一右,默契十足地護在其余老弱婦孺兩旁,一路喊借過,一路施展千斤頂的推擋伎倆,巧妙地撥開層層人潮,終于找到一個能觀賞到舞台的絕佳之處。
「現在要上演什麼戲碼?」
「舞鳳凰、湖神索劍、仙女下凡……啊∼∼噓──要敲鑼開場啦!」
這端人潮騷動才剛平息,那端便在「鏘」的響亮聲中揭開序幕。
戲台左方的樂團開始配上奏樂,現場鬧烘烘地熱鬧起來,人人莫不屏息,全神貫注的欣賞一個接一個的節目。
水兒似乎被那些帶有滑稽木偶的戲碼感到興致高昂,愈看愈入神,口中更不時為了劇情的起承轉合,高潮迭起而叨叨的喃唸不已。
「阿駿,你看你看,那女主角好可愛喔!居然用舞蹈來愚弄男主角哩!」
或是,「啊……這首歌好好听,阿駿,那木偶師待會兒會不會再唱一回呢?」
不然就是,「太可惡了!這男的怎麼這麼壞!如果我是那個珍珍,才不會那般輕易便饒恕那個負心漢!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