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搔搔頭,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房門。
這間屋子以一郎哥名義承租下來。屋子很小,兩房一廳,懷寧跟一郎哥擠另一間房,而客廳兼任書房與飯廳,現在一郎哥他們應該在那里用飯才對。
雖然她剛睡醒,不算太餓,但過去跟一郎哥他們說說話好了。
鳳宅里,唯獨她閨房前有個小院子,專堆放豆腐桶。她捏住鼻子,靈巧地閃過它,緊跟著跨過門檻,就是客廳了,她才要掀開布幔,就听見青衣道︰
「當日皇上下令,除非我家主子主動召見地方官,否則地方官員不得擅自驚擾他。前兩天他以前任首輔名義,主動收買官員,所以今天樂知縣一帶相關官員一一前去拜訪。這些禮,我家主子用不著,特地轉送阮小姐。」
前兩天?阮冬故一臉錯愕。原來她睡掉兩天多了,她的身體狀況這麼慘?該不會她得到什麼隱疾,一郎哥不敢跟她明說吧?
「這些禮再珍貴,也無法彌補當日你家主子的傷害。」鳳一郎冷淡道。
傷害?那天,她只是……稍微主動吻了下東方非,事後兩人都很好,只是回家後她攤平在床上。東方非的嘴唇,咳咳,除了有點溫熱酥麻外,並沒有什麼置人于死的毒藥吧?
她該不該出去問個仔細?順便為東方非澄清一下?
此時,青衣又道︰
「即使沒有我家主人的推波助瀾,這種事也隨處可見。我家主人托青衣轉告,阮小姐曾在官場,就該明白人性如此。」
「雖是人性如此,但人性藏于內心深處,東方非不從中撩撥,這種人性斷然不會輕易浮現在一個人的行為之中。」鳳一郎十分不悅道。
青衣彷佛早就預料有這一層責難,他答得極快︰
「正因我家主人從中撩撥,阮小姐才不用在意。他要一個人背叛,那人就沒有第二個選擇,既然如此,又何必讓自己受到傷害呢?這一點,還請鳳公子轉告。」
她聞言,猛地一顫。總算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了。
他們說的是,程家婆媳跟縣衙同僚盡數指證她的事。
鳳一郎輕嘆道︰
「罷了。我代冬故將這些禮收下了,鳳宅實在太小,不宜久留,不送了。」
青衣離去後,她還是不想主動跨進客廳。她垂著小臉,注視著自己不算細致雪膚的雙手。
「懷寧,冬故還沒醒嗎?」鳳一郎聲音又起。
「嗯,她睡得很熟。」那聲音,似在咬牙惱怒。
「如果明早她還沒想醒,搖也把她搖醒吧。」
「真是傻瓜。」
懷寧又罵她。她知道她不算聰明,但老背著她罵傻瓜,這是不是真的很瞧不起她?雖然這樣想,她就是不想出聲。
「懷寧,你應該很了解冬故的性子。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礙,她都不曾後悔過。只是,她忘記她是個普通人,也是會受到傷害的。在官場上官員勾心斗角,是為保住地位;在戰場上相互殺戮,是為保住性命與家園,她都能理解;但百姓甘願被人收買而罔顧自身冤屈,甚至背叛幫助她們的人,她可以體諒卻無法明白。其實,這與東方非無關,他的攪局只能算是最後一根稻草,她能撐到今天才覺得累,我為她感到無比驕傲。」
是這樣嗎?她不懂自身出了什麼狀況,一郎哥跟懷寧卻明白。她果然是笨蛋!
十幾歲時,她在外縣當地方官,那時年輕氣盛,全仗一郎哥從中周旋,百姓因她是縣丞、縣令而有所敬重,她說不收賄,下頭的人不敢當著她的面收。
入京為官後,百官貪瀆是常事,隨時會被人陷害,她為了保護自己人,得學著同流合污,她咬牙忍了。
但,來到樂知縣後,身為最底層的親隨,她不想收賄,總不會有官逼著她收了吧?哪知,這一次輪到百姓主動塞給她;哪知……她真心要幫忙,到頭卻被她們的利齒反咬住不放。
她們不是有冤待申嗎?不是官僚制度下最底層的受難者嗎?她誠心截意去幫忙,這樣不止一次、兩次的反咬她。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她一生理想,就是盡己所能,幫著弱勢百姓創造一個安和樂利的家園。
她沒有想過要人感謝她,只要百姓無冤無屈,天下太平,她于願已足。但現在,為一己之利咬著她不放的,正是她一直以來認為該幫助的小老百姓啊。
在牢里,她不敢深想。
遇見東方非時,她也沒有想下去。
回到家後,她一上床就覺得好累,好想睡一場不想清醒的大覺。她真的是笨蛋,真的是笨蛋,連自己為何而累,都還要一郎哥點醒!
鳳一郎忽地輕聲道︰
「懷寧,你記不記得,當年冬故執意要出燕門關與你共赴生死?」
「……嗯。」懷寧不太情願地應聲。
「那時,她曾告訴我,她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有你我跟她相伴。」鳳一郎因回憶而放柔語氣︰「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少年時以一身異貌為恥,但正因我白發藍瞳,才有機會與她相遇。如果人生再來一次,還是得讓我用這副面貌,才能與冬故結緣的話,那麼,我願意再選擇這一身異貌。」
她咬住牙根。一滴、兩滴……眼淚落在她攤開的掌心里。一郎哥老是喜歡玩這種招數!他的才略雖高,卻始終恨極他的異貌,現在他這番話存心逼出她的眼淚!
「嗯。」懷寧還是當應聲蟲,不想多說話。
「所以?」鳳一郎催促著。
「……她累了就睡,我守著她;她要去做事,我守著她;她要吃飯,我守著她;她要不喜歡東方非,我替她殺了東方非埋尸。好了,以後別叫我說這麼多話!」
雖然淚流滿面,但她還是被懷寧的心不甘情不願逗笑出聲。
「是冬故嗎?」鳳一郎訝叫。
她深吸口氣,再將疲倦一鼓作氣全吐出來,拚命抹去眼淚,笑著走進廳里。
兩名義兄正關心地看著她,淚珠又不小心滾了出來,她卻笑得很歡欣。
「一郎哥,你們早知我在簾子後面吧。」不然懷寧才不會說出這麼長串話呢。
鳳一郎起身,掩飾地咳了一聲,微笑道︰
「妳醒了就好。」
「我睡了兩天嗎?」她伸展四肢,發現全身不再疲累了。
「像頭豬。」懷寧平聲道。
「是是,懷寧,你有個像頭豬的義妹。好奇怪,我現在肚子突然好餓呢。」她捧著肚子,真的好餓,饑腸轆轆的。
聞一郎聞言,驚喜道︰「餓了就好。馬上可以上飯了!」現在的她,精神好多了,沒有當日那令人心痛的倦意了。
她扮個鬼臉,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真的不是得風寒嗎?怎麼我自己都模不清楚的事,你跟懷寧一眼就看穿?」
「因為妳走得太快了,即使腳下的石頭絆妳一腳,妳也忙著往前沖,沒有發現妳正在流血;不去包扎處理,傷口愈來愈大,等妳挨不住了,整個人就垮了下來。冬故,妳要明白,官是人當的,官有的,百姓身上一定也會有,只是官權大了些,胡作非為的事就多了點。人字左右撇,人一定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條路走,不見得會跟妳選擇同邊站。」他輕嘆,憐惜地抹去她再次滾落的淚珠。
「就妳傻。」懷寧平靜道。
她認真想了一會兒,破涕為笑道︰
「我知道。人字左右撇,選左選右都是自己選的……就算中途我與她們分道揚鑣,我還是想選我之前走的路。」
「不管妳選哪一條,我們三人一塊走。」鳳一郎毫不考慮道。接著再道︰「懷寧,去拿飯吧,我想冬故已經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