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已去正氣廳,鳳總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爺用早飯時,忽然想到如果杜畫師臨時不及畫完,用這張畫能不能代替?這也是少爺的肖像,只是沒油畫那麼精細,原是要讓少爺求親的……」後來也不必用了,作畫的那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樊則令微微一笑,接過那幅畫,道︰
「鳳總管不必擔心,油畫已送到正氣廳,何況,東方大人要的是油畫,而非中原畫法——」沒說出他這個助手才是正牌畫師,隨意攤開畫,而後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爺?陳恩說杜畫師是假冒的,我從不信。能將少爺畫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個。以往的畫師只能畫出少爺現在的氣質,她從未見過少爺以前當官的模樣,卻能將當年的神韻抓個十足,怎會是假冒的?」
「神韻十足?」他沒見過當年的阮臥秋,自然不知其神韻有沒有相仿,但從此畫里看到了堅定不移的信念跟平縣那老爺子形容的青天之相,跟現在稍有圓滑的阮臥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韻十足,我從沒想過會再看見少爺當年的模樣。」她輕聲道。
油畫首重寫實,將人物畫得唯妙唯肖不是難事,中原畫法多半人物無骨,比例不對,色彩平面,更無立體,即使肖像留傳後世,也不見得能夠遙想先祖相貌。
唯一勝過油畫的,就是其神韻……
神韻啊,能將神韻抓個十足,世上又有幾人?縱使對阮臥秋用了心,一雙眼看穿了都察巡撫的本質,沒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礎又如何能這麼隨心所欲畫出來?
指月復滑過肖像的色彩,明明無骨人臉,明明一點也不寫實,明明只有三分像阮臥秋的長相,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臥秋。
「樊爺?」
「我不喜中原畫法,只教了你底子,便讓你跟著我的路子走;你怕我自盡,所以只學幾分像……到頭來,你還是不知不覺跟著你親爹的路子在走了。我還該不該收你這個徒弟?」他喃喃著,心里竟然懊惱起來了。
仰頭看天空,天藍無比,風卻陣陣地吹著。不知道這陣風吹過了他,會不會也吹到那遠處皇陵上……緩緩地閉上眼,自己的好勝心終究被挑起了。
這世上,又多了一樣他還沒有完成的事情了。
畫作放在正氣廳的同時,東方非模著扇柄,似笑非笑地瞧著鳳二郎忙里忙外,再看向高懸的區額,最後視線落在那個穿著深紫儒袍的盲眼男子。
這男人啊,縱然辭官回故里,依舊讓他想重挫他骨子里的正氣。
「臥秋兄,你真是令我信服了。」薄唇愉悅掀笑︰「我還以為你終究會為了杜三衡而背後搞小動作,好比讓那冒牌的杜三衡連夜月兌逃,抑或向我彎腰求情,哪知你什麼也沒有做,真令我有些失望啊!」
「大人眼線密布,小人哪敢在大人眼皮下動作呢?」阮臥秋坐在太師椅上,冷淡地說道,仿佛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緊張。
「哼哼,那杜三衡呢?」
「杜某在此。」人未到,聲先到,連串的笑聲讓東方非听了就心生厭惡。
「杜三衡啊杜三衡,你真是膽大包天,今早我故意將隨身武士撤離後門,就是想給你一條生路,哪知你不領情,分明要領了罪罰,才知世間的險惡啊。」
「欸!」她笑著,視線不由自主地越過東方非,落在臉色冷然的心愛男子上。「大人,杜某若真走出那後門,只怕不消半盞茶,就會被你派的人押回,這種欲擒故縱的游戲挺好玩的,可惜杜某腿短,無法讓大人玩得盡興,索性就不陪玩了。」
東方非眯眼,哼笑︰「杜三衡,你的心思倒真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她若有本事,也很想跟東方非玩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不過這話要說出口,阮臥秋一定又會在她耳邊吼吼叫叫的。
「你的眼楮在看哪兒?」細長的眸子透著陰森,笑著︰「杜三衡,你看,這些都是我帶來的人,縣令大人、新任知府大人等這些都是來做見證的,也可以說是等著來判你罪刑的劊子手呢。」
「未看書便先定罪,大人,這可不好啊。」她沒被嚇到,反而笑著︰「既有罰,也必定要有獎賞才能彰顯大人英明,正好這些大人們也可做個見證,若是杜某今日畫不如名,自當領罪,若名副其實,懇請大人允我一個要求。」
阮臥秋聞言,低聲吩咐︰「陳恩,扶我到杜畫師身邊。」
陳恩依言,立刻扶他起身。
「杜三衡,你真是狡猾啊!正因你太狡猾了,本爵爺才不允你待在臥秋兄身邊,污了他的正氣。不過,為表公正,我就允你一個要求吧。」他不以為然,不認為她的要求有實現的機會。等她一判罪,先割了她的嘴,再挖她的膽,要看看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多謝大人!」她喜道,見阮臥秋迎面而來,連忙扶住他。「阮爺,今兒個你看起來真是神清氣爽呢。」
這時她還能油腔滑調,多半是無事。只是他眼不能見畫,心里畢竟有些不穩。
「掀畫布!」東方非道。
隨身武士上前掀開畫布,畫由右下角的朝服逐一顯露——
阮臥秋听見鳳二郎率先叫了出來,身邊的陳恩也低喊︰「怎麼跟我那日見的完全不同?」
隨即,驚呼不斷。
「怎麼了?」他問。
「阮爺,你放心。我跟我的助手,可是卯盡全力呢。」哎啊哎啊,真想心靈相通,將畫面傳遞到阮臥秋腦海,讓他看看此刻臉色鐵青的東方非。
「這簡直跟真人沒有兩樣啊,果然不虧為民間畫王!」有官如此驚嘆。
她扮了個鬼臉,純油畫的肖像在金碧王朝並不多見,連宮內大多也是依著皇帝的喜好,以中西混合的畫法,巧妙地將人臉部的陰影淡化,以略帶平面的畫技取代,讓肖像看起來並不那麼真實。
要是她,她可也不想在擺滿純油畫肖像的走廊里走動,會活活嚇死她的。
「杜三衡!」東方非咬牙冷笑︰「你說,本爵爺可是一開始就著了你的道?」誆他入了陷阱!
「大人,杜某哪有這份能耐?」她一臉無辜︰「是大人一時不察,不小心誤以為小人的畫功就那麼一點兒。」
東方非眯眼瞪著她,隨即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說你要什麼?黃金千兩?還是美宅一棟?或者,你想要留名後世?」對他來說,全是小事一樁。不管她選擇哪一樣,緊跟而來的就是他的報復了。
她直勾勾望進他那陰險到有些過火的眸于,輕笑︰
「杜某什麼都不要,只要求一件事。從此以後,大人過自己的陽關道,阮臥秋過他的獨木橋,兩不干涉,凡舉與他有關者,大人都不準動手,從此遺忘阮姓。」
「你!」頭一遭,在場闢員目睹了東方非咬牙切齒。
「大人能在官場上縱橫多年,撇開聖上恩寵,在待人處世上必有自己的行事作風,我曾听聞,大人一諾千金,從不改口,還是大人打算就此毀了自己的信譽?」
東方非哼哼哼,一連冷哼數聲,哼得諸官濕了背脊。他冷笑︰
「好啊好啊,你真是看準了我嗎?東方非的信譽我可不放在眼里,不過我說過的話必然做到。臥秋兄,這女人當真是你的好畫師啊,她讓我從此無法動你了!」
「大人,你若處心積慮就為了摘下‘浩然正氣’的匾額,那麼小人立刻差人拿下,從此阮府里永不放置任何匾額。」阮臥秋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