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
門外,鳳春輕柔地喊道︰
「少爺、杜畫師,晌午了。」
鼾聲驀然中止。
「中午了嗎?那正好,我餓了呢!」杜畫師忽然出聲,熱絡地收起畫具來。
阮臥秋微掀了唇,冷聲道︰
「杜畫師,你可有進展?」
「有有有,當然有啦!」理直氣壯得很。
阮臥秋輕哼一聲,喚進鳳春,道︰
「你去看看杜畫師進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會有進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還沒畫好不能看。」杜畫師笑道︰「阮爺請放心。我說過,會把你畫得連潘安見了你都得認栽。現下只畫了一半,最多只能騙騙小女娃兒,等我畫完,保證連男子瞧了也動心。」
「吹牛皮可不是畫師該有的本份!杜畫師,阮某不在乎你用什麼神技去畫,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這屋內干什麼勾當,我只要你確實交出畫來,能讓阮某留傳後人!」
笑聲朗朗,正與阮臥秋的一絲不苟形成對比。
「阮爺,你盡避放心。鳳娘說你還沒有成親,那就是連個兒子的影子都沒有,就算現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懷胎,才會有‘後人’出現。只要阮爺沒私生子,杜三衡就算躺著畫,也能在十個月內畫完。」
阮臥秋聞言,臉色遽沉,狠狠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見啊,阮爺。鳳娘,一塊走嗎?」杜三衡笑得好皮,顯然不把他的滿臉青光當回事。
「鳳春,你留下!」阮臥秋怒道,敏銳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仿佛,那令人討厭的小子在聳肩,接著,踏實的腳步遠去。「他走了?」
「是,杜畫師去用飯了。」
「再去找個畫師來!」
「少爺,你已經趕跑了三個……」
「我趕跑的嗎?」有些淡黑的唇譏諷地勾起︰「我可從沒要他們滾,是那些沒本事的畫匠打著畫師之名騙吃騙喝,你在怪我?」
「是鳳春說錯。」她暗嘆,柔聲道︰「杜畫師是怪了點,可是她師傅曾是宮廷畫師,畫技絕不在一般畫師之下。」
「你認為一個油嘴滑舌、思婬亂德的男人能有什麼才華?」
「思婬亂德?少爺,這罪名太重了,對她……男人?」
她一臉錯愕,正要澄清,阮臥秋又問︰
「你看過他的畫?」
「是,她曾讓鳳春看過她的畫作。少爺,我從沒看過這種書法,山水畫、人像畫,簡直栩栩如生,連畫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確定那只是一幅畫,我真以為走到畫紙後頭,就能瞧見那人物的後腦勺呢!」
阮臥秋聞言,正要怒斥她在說神話唬人,後而想起,數年前他曾在宮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畫。
「原來,他的師傅真是宮廷畫師。難怪氣味嗆鼻……他學的是洋人畫法,只有宮中才有,那叫油畫。」語氣逐緩下來,顯然暫時勉強壓下對杜三衡的成見。
「少爺,我送點飯菜過來好嗎?」
「我不餓。」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認為我一天到晚坐在這里,肚皮會餓嗎?你下去吧。」
她張口欲言,很想說,杜三衡也幾乎一天到晚不動,還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飯數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現下要是說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對杜畫師的怨氣。
「對了,少爺……」
「我不是叫你別再煩我嗎?」
她硬著頭皮︰「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說……」
他打斷︰
「這幾年府里大小事交給你,還有什麼需要我過問的?」擺了擺手,顯得不耐。「出去。」
「少爺,是有關杜畫師的事!」她急聲道。
「他?又怎麼?」他明顯不悅了。
「我忘了告訴你,杜畫師她……」遲疑了會,即使會換來責罵,還是一定要解釋的。鳳春深吸口氣,道︰「她不是男人。」
阮臥秋聞言,腦中先是一陣空白,後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軟的香氣,對著鳳春跟他婬笑不斷、男女通吃……他終于恍悟,輕聲道︰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他師傅是宮廷畫師,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監,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不不,杜畫師不是男人,也下是太監……她,她跟我一樣,都是女人。」
空氣剎那僵住,額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動,蒼白泛著青光的臉龐很緩慢地轉為滿面火紅……血管炸破的那種通紅。他難以置信地轉向她,啞聲問︰
「從一開始?」
「是,從一開始,杜畫師就是女子,中間沒有變過,我想,將來她也不會變的。」
棒天一早,用完早粥,討來三亞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畫室」。從廚房到「畫室」,距離一點也不遠,只是她腳程慢,得花上鳳二郎的兩倍時間。
也好,就當飯後散步。阮府位于繁華永昌城內,當初鳳娘曾提,這姓阮的當過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貴堂皇,好處油水不少,這才應邀來作畫。哪知宅子大歸大,卻很空洞,奴僕不出十五個,有一半以上的樓院都封了起來──人手不足暫封,鳳娘是這麼說的。可是,她路經幾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沒有人走進去過,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現在……
在往「畫室」必經一條路上的盡頭,是一座看起來有點荒廢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會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死瞪著她看,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彎離開,那可怕的眼神始終在她背後燒著,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這少年實在談不上什麼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膽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視,雙腿虛軟地走過去,當作沒有看見這個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終于到了阮府里最一塵不染的「畫室」──秋樓。鳳二郎跳出來,怪叫︰「杜畫師,你動作真慢。」
「哪慢?」她揚眉笑︰「杜某每天都這時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畫具我都搬來了,說不準看,我也沒看,擺在屋內就等你過來。」
「多謝啦。二郎,你今兒個看起來神清氣爽,比昨天更有幾分男子氣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著她進屋。「少爺,人來啦,保證今天杜畫師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繼續延續下去。」胡亂揮手,隨即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早啊,阮爺,今天你臉色紅潤,正適合作畫呢。」她一如往昔的諂媚,然後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見的豎耳動作,她皮皮笑道︰
「阮爺,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畫功雖然還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讓你的後代一見,就淚流滿面。」
打她一進門,阮臥秋就是沉著臉,听見她浮滑的言語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後,他眯眼問︰
「什麼淚流滿面?」
她笑道︰「阮爺的俊美無儔,一定讓你的後代子孫痛哭生不在當時,不能親眼目睹阮爺的英姿豐采啊。」
「俊美無儔?是你的畫作,還是我本人?」
「唔,沒有真人,杜某可是沒本事憑空想像作畫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聲量壓得極低。
她當作沒有听見,開始調起顏料來。雙目無聊地亂轉,看見他連動也不動的……嗯,對他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如果告訴他,隨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這個人像杵在這里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來騙吃騙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聞到顏料合成後刺鼻的味道,難得地,他又開口了︰
「你師傅是宮廷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