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慣嗎?」米素馨從尚未整理的大衣箱里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雖然號稱是夏天了,但隴地的夏天可不像揚州那樣會使人揮汗如雨。在她的故鄉哪,早晚還是多穿點衣服,省得中暑的同時又得傷寒病,那可是會笑死人的。
「好吃!可是珠兒她們都說不喜歡,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臉的像這樣……」金霖坐起來,兩只胖胖的小掌貼在紅潤潤的雙頰上,然後用力往中央一擠,就見那張好看的女圭女圭臉當下糾成怪模怪樣。
「什麼怪樣子!別擠啦!好好的一張臉兒,別老要扮丑,不象樣。」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模模他的頭又踫踫他的小臉蛋,滿意他一身的溫暖,絲毫沒被冷到凍到。不過還是得問上一聲︰「你沒穿皮裘,真的不冷嗎?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說不冷的嘛。倒是阿娘,妳為什麼要把自己捆成一顆球?」阿娘的樣子讓他看了覺得好熱哦,熱得他好想月兌掉外衣--
「你做什麼扯衣服呀?別扯啦,當心著涼。」
「我熱嘛!」
「胡說!你這點衣服怎麼會熱?別鬧了,咱們出門去--」才說著呢,已經有人往她房里走來了。
「素馨,妳醒啦?我正想來叫妳呢。對了,門怎麼開著灌風呢?妳不是最怕冷?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老要人擔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念的走進來。向來宏亮的大嗓門雖然沒變,卻添了許多沙啞,眼眶紅、鼻尖也紅,一看就知道先前不知在哪邊哭過。
「阿娘,您怎麼啦?」米素馨訝然問著。
「姥姥,您怎麼啦?」有樣學樣,金霖跟著母親巴過去。
「小霖兒,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給你帶回來一些好吃好玩的,你問他要去。」米大娘裝出笑容掩飾悲意,想把小外孫先支開再狠狠哭個夠。
「姥姥,您要把我支開哦?」七歲的娃兒已經不容易騙啦。
「呀……呃……」米大娘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外孫的古靈精怪。
米素馨抬手輕敲金霖的頭一記。
「少嚕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騎馬嗎?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對哦!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找外公去!」一听到有得玩,小子馬上健步如飛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泛濫的白龍江一般的,誰也攔不住--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妳怎麼那麼命苦哇……」有力的雙臂大張,將女兒摟進懷里,哭得欲罷不能。
「我的娘喂,您別哭了唄,都兩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麼能不哭?妳才嫁人多久,就沒了丈夫,妳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見情勢失控,無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娘去哭個夠。想著方才沒給金霖給壓死,現在又陷入被淚水淹死的危機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這些年來雖然與娘家書信往來頻繁,可是對于一些不方便對人說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提。至于她的丈夫金延年于兩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沒在信里提起,怕家人為她的處境擔心。直到這次帶金霖回到故鄉打算長住下來,才告知家人這件事。
「娘,我的娘,妳別代我難過……」
「我不只代妳難過,我還難過延年那個女婿呀,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可惜生來帶著病謗,總是虛虛弱弱的。果然吧,妳才嫁他幾年,他就給老天爺索了回去。他一死,妳在揚州的日子還會好過嗎?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啦!沒丈夫的女人就是那麼命苦,不得不回到隴州投靠爹娘……」
「阿娘,我以前就說過我會回來的,才不是因為相公過世了,才不得不回來。還有,我沒有在揚州被人欺負,我只是不想再跟他們斗而已。雖然我昨兒個沒有詳詳細細的把前因後果說個透,但您們應當知道女兒我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個性吧?我從來不吃虧的。」好神氣的打鼻孔哼出聲音。
米大娘不以為然的月兌口反駁︰
「妳還敢說大話!什麼不吃虧?!想想妳九年前還不是為了成全峻少的學醫心願而離開這兒,為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惡名,還被人說成是貪求富貴,所以才跑到揚州當人家的妾。誰會知道妳其實為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著以淚洗面幾乎沒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沒預料到會突然間听到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峻少……嚴峻……這個她以為不會再听到的名字,以為隨著嫁人為婦、隨著時間遞嬗,她會逐漸從生命里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會突然听到!包可怕的是,听到了,心口竟還會擰著、揪著、震蕩著……
「閨女兒,妳在發什麼呆哪?」米大娘發現女兒失神,趕忙問著。
「沒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沒听到娘罵我的聲音了,好懷念呢。」她笑,挽起母親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們吃點東西去。那些特地從揚州帶回來的珍味,可得趁鮮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還吃得慣嗎?」
米大娘聞言,又一陣好念--
「哎,本來吃得還滿好的,听到那個撈啥子燕窩一兩就要十來兩銀子,大伙整晚唏哩呼嚕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兩,嚇得咧!結果妳帶回來的東西也沒人敢動啦,怕一個不小心又吃掉幾十兩、幾百兩的銀子。我說,揚州人都是這麼揮霍的嗎?不怕吃垮的嗎?」很快忘掉方才閑談的話題,就要抱怨起女兒的揮霍無度。
而這,正是米素馨所需要的。一顆經歷長途旅行才回到家鄉的心,正疲憊著,不宜立即添上紛亂。關于他的事,容她日後再細細想起吧,或,再也不必想起。
「娘,食物本來就是給人吃的,吃得開懷最重要,您又何苦斤斤計較著價錢呢?給自己找麻煩不是?我肚子呱呱叫啦,走!咱們吃好料的去。」
米大娘由著女兒帶出房門,嘴上一直在念著︰
「什麼叫斤斤計較?妳現在帶著霖兒,孤兒寡母倆的,以後沒個男人擔待,要省吃節用些,可別像以前那樣揮霍無度啦!知道嗎?金山銀山也禁不起妳這樣花用的。我說女兒,妳是听到沒有?笑?妳別以為傻笑就可以作數,妳要听進去呀!還有,听說妳要買屋,家里房間這麼多,妳買屋做什麼?這妳可得好好對我解釋解釋了……」
米大娘念了一路,也不期望女兒認真響應她什麼,因為她這心肝女兒哪,正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僅雙手合抱住她,更把整張臉埋在她肩頸里。這樣依戀的姿態,把米大娘的心都給融得化成水啦。
「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總算是回來啦……」念著念著,最後也不知怎地,就變成母女倆抱成一團,為著這一生還能相見、還能團聚而感動著。
回來了。她回來了。
米素馨的丈夫在兩年前的秋天病筆。
她的丈夫金延年向來就不是健壯的身子底,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尤其容易得風寒,一染病就不容易痊愈。終于在前年的秋天一病不起,不到三十歲就亡故了。
好友方菲與丈夫金延年的先後病逝,讓米素馨決定離開揚州,回到故鄉過日子,打算一生就這樣終老。不理會揚州那邊的旁親還在為著金家的財產爭吵不休;她不爭,她退出,帶著孩子與幾個打發不掉、堅持要服侍他們母子倆到老死的忠僕回到荒涼的大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