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預期會再遇到嚴峻,甚至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她的過去--未婚之前的過去。
當年毅然決然听從方菲的建議,嫁給金延年,與她共侍一夫,就是為了可以教自己徹底斷了對嚴峻的情意。相思,與君絕。
既是不願再相思,那就斷絕到底。
回到故鄉,是因為她的親人在這里,也是丈夫臨終時的建議。她想家,所以她听從了。
曾經是西部第三昌戶的嚴家,如今風光不再,她一點也不意外。九年前嚴峻便對她說過,嚴家這一代子孫只會爭產,不事生產,早晚要落敗。她也知道,回到老家,定會與嚴家的人遇上,畢竟他們家與嚴家的淵源很深,就算現在哥哥、姊夫都出來自己做生意了,兩家的情誼還是在的。因為爹與老爺子是好朋友呀……
只是她沒想到……
「娘,大老爺為什麼會住在我們家?還有,老爺子怎麼會病得形銷骨立成這樣?」就算嚴家已經不再是隴地第三昌戶,但到底也還算是殷富,肯定不缺房子住的,怎麼會搬到她家來了?而記憶中硬朗的老爺子,竟會虛弱成這樣,更教她震驚不已。
回家五天,前幾天忙著睡掉長途旅行後的一身疲憊,後來天天往外跑,看屋買屋,很快決定,現在交給下面的人盯著裝修工作;雖然有人在盯著,但她還是得去看前看後,隨時提供意見,務必給孩子打造出一個適合居住玩耍的環境。忙著忙著,一直沒太多時間留在家里閑話家常,結果才會在今天被嚇到--看到嚴家大老爺穿著隨意地端坐在她家客廳,一手早茶,一手還捻著顆棋子,正愜意的與她家阿爹下棋呢。
無比震驚的她都還沒來得及回神,就被嚴家大老爺抓到跟前訓斥了一頓。內容不外是︰訓她逃婚的行徑,訓她不該自毀名節,真不想嫁他那不成材的兒子,說一聲就好了,壞自己名聲又何苦?後來訓著訓著,想到了現下自家里的雞飛狗跳情況,忍不住眼泛淚光,以「也許妳沒嫁進來才是福氣,看看那些不成材的東西,把一個家搞成什麼樣子!」這句話作結。然後愈想愈氣,氣得咳嗽連連,坐也坐不住,棋也下不了,被扶回房休息去了。
直到老爺子回房,米素馨才把母親拉到外頭的菜圃,確定四下無人,才敢問出口。
米大娘的回答很簡單--
「大爺說他想住在一團和樂的家里,不想看那些成天勾心斗角的嘴臉。都分家了,大伙還不安分,盡想再從他身上撈好處,所以他索性躲到咱這兒來。」
「老爺住在咱這兒,那些少爺、少女乃女乃們沒說話?」米素馨眉頭一皺,立時想到老爺這任性舉動,會給家人帶來多少難听的閑話。
「當然有!不過,誰理他們。」米大娘哼了哼。「老爺身上也沒留多少了,他們還想把他刮個精光,真是不孝子。嘴上說得好听,說要把老父帶回家奉養,哼!誰都知道他們要的是老爺子留下來的『久山牧場』,就是專門替朝廷買馬養馬的那一座有沒有?近來嚴家還算賺錢的牧場,就只那一座啦。每一個人都想把產權弄到手,因為烏家出了高價說要買,好像有幾個少爺已經私底下找烏家議定了價,就等著從老爺手中得到產權馬上轉手。這件事全隴州的人都知道,搞不好這等不孝的『威名』,連吐谷渾那邊的人都听說啦!」
米素馨一愣。「這些年嚴家開始幫朝廷做起互馬交易嗎?誰開拓來的門路?」她不以為誰有本事打出這一條官方管道。以前嚴家賣馬給朝廷,也有過代為培育種馬,但卻不算是真正有生意上的合作。其實真要與官家合作生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層層的通關打上去,費時又費力,怎麼可能在這些年做得到?以前或許可能,但這些年嚴家情況大不如前,財力與能力都大打折扣的情況下,不可能!
「這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峻少爺給牽的線吧。他不是去京城學當獸醫嗎?在那邊結交了一些官場的人,算是取到了門徑,四年前就牽成了這條線。剛開始大家還不看好呢,想說做朝廷的生意,哪有什麼賺錢的機會?要是把馬養死了,還要坐牢呢!結果誰想得到這居然是嚴家目前唯一還稱得上賺錢的牧場,其它十來座牧場可是賠慘啦。我看哪,咱這里想靠養馬養羊致富已經不可能了。」
「不是不可能,端看主事者如何經營而已。」壓下心頭突然又听到嚴峻名字的震蕩,也抑不想月兌口問他目前景況的沖動,輕聲說道︰「咱們這兒有許多生意可以做,只是一般人都沒有想到、或沒有足夠財力去付諸實行罷了。」
米大娘盯著女兒看。
「娘,您淨瞅著我看做啥呀?」米素馨問。
「女兒,妳說妳帶了足夠吃穿三輩子的家當回來,既然如此,為娘的可不希望妳把在揚州沒日沒夜做生意的那一套拿來這兒用,給我听好,妳好好守著霖兒過日子就行啦,別找事累垮自己。」
「哎唷!我現在哪有想什麼!炳哈哈……沒有啦!我又不是很喜歡賺錢,哈哈哈……」干笑。不敢說自己回來隴州之前,已經用金霖的名字取得了駔儈的印紙(執照),就是打算回家之後從事馬的經紀生意,想說老是每天閑坐在家里養尊處優過日子,未免也太過無聊,悶也悶壞了……
此刻,看老母親雙眼瞪成銅鈴狀,她想……這件事還是過一陣子再說好了。
「沒有就好。妳好好在家里待著。先告訴妳一件事,妳以富孀身分回來家鄉的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想打妳財產主意的人可多著呢。妳心里要有個底,就算日後妳想代霖兒找個爹,我不反對,但眼楮最好睜大一點,別給騙了。」
「阿娘,我嫁過人又不表示我變笨了好不好?別說我不想再嫁人了,倘若真要嫁,也是有條件的。像霖兒的爹長得那麼俊,我可沒有一開始就喜歡上他,還是相處了四、五年之後,才喜歡上的。對于這種事,我才不隨便湊合作數。」
沉默,然後--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好不容易與丈夫培養出情意了,他卻讓老天爺給收了回去,不公平呀!我女兒真是太可憐了哇……」悲從中來。
又哭了……
米素馨好無奈,發誓未來十年都不要再在娘的面前提起「金延年」這三個字,省得背上害母親哭瞎的不孝罪名。
她從來不知道母親這麼能哭。
「好了好了,我的娘,您別又哭了嘛……」
對于已經過世兩年多的丈夫,她每每想起,也會感到難過。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會隨著既仁慈又殘酷的時間流逝,而淡掉了曾經悲傷難過的心情,最後留下一份想念存于心臆,只追念,不再哭泣了。
雖然,總不免有一絲絲的遺憾。
第一份付出去的感情,被無情的流水帶走。
第二份付出去的感情,來不及完成,就終止。
世事不可能永遠順心,人生不可能活得十全十美,她只是在愛情這一條路上不走運而已;沒有關系,愛情以外,她都很好,很好,很好。
從今以後,她要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
「娘,妳有沒有要嫁人?」金霖巴在米素馨腳邊問著。小臉髒兮兮,小手也髒兮兮,身上沒一處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