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茴漸漸收住笑,輕緩看向診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無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臉上一滴淚珠,低沉地問︰
「為什麼哭了?」
原來目光迷蒙,不是因為路燈太暗,而是流淚了。直到他說,她才發現。
鼻頭好酸、眼眶好熱,緊緊咬住下唇,就怕發出一聲哽咽,但怎麼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淚雨——
像是乾旱數月的台北縣市,突然連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進了滅頂的大水……
像是……像是……
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與樂之中,望見那雙關懷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嬌寵、被安全地守護。
「對不起!我不該鬧你的,我們快進去。很痛嗎?我真該死!」言晏被她的淚嚇壞了,火速抄抱起她,沖進診所,覺得自己真的是渾帳透頂。
而她,臉蛋窩在他肩頸里,哭得不能自已,無法開口對他說,其實她的胃,已經沒那麼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緊緊摟住他,知道了這個人叫——
言晏。
※※※
「因為餓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議地問︰「難道你已經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了嗎?」
看完醫生,服用完胃藥,他們走出診所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後。醫生指示最好讓胃袋有點東西,所以他領著她往華西街的方向走。龍山寺那邊的夜市正熱鬧呢。
夜茴好奇地問他︰
「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對她的處境有著誤解,但她開始想知道他誤解到什麼地步。
「我說過,我們都是一樣的,還需要多說嗎?」他牽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動作,並沒有掙月兌,覺得他手心厚實又粗糙。帶著一點沒來由的甜意,由他去。
「說說看你與我又有哪些『樣』的吧。」
「你這是在對我感到好奇嗎?」好稀奇,她這麼一個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點暈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來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樣?」她下巴一揚,挑釁地問。
「不敢怎樣。」他舉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識時務地告饒。「你大小姐想知道什麼,小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說重點就好,謝謝。」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氣簡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經頗有田產,可以是彰化福興鄉一帶的田僑仔,後來敗在全民狂賭運動,也就是俗稱『大家樂』的賭博上。田沒了、地沒了,發財夢碎後,留下的是一間土瓦厝,以及大筆債務。我們三兄妹從每天搭轎車上學的好命學生,變成得四處申請清寒補助的小可憐蟲,靠著助學貸款與打工所得,我們總算把日子過下來了。你會不會想問這一路走來,我的雙親在做什麼?」他突然問。
她直接搖頭︰
「不會。」
「為什麼?」他頗訝異。正常人都會好奇才是。
「父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但那並不代表他們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樣的認知。」失職的父母太多,她為何該以為父母保護子女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問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這個問題。明白到,也許她有著一對比他父母更差勁的雙親。
「總之,他們沉浸在家財轉頭空的惡夢里不願醒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放段去當佃農;有了微薄的收入,總是拿去簽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賺回一切。幸好他們沒敢學其他堂親去向地下錢莊借錢,不至於增加我們三兄妹的負擔。現在,我得先還完所有的助學貸款,然後掙錢買間公寓。這是我未來十年的目標。」
「這就是你住在破舊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沒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搖頭,輕喃︰
「不同的。」
他們走到一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他道︰
「吃這個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頭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腳下沒動,覺得自己才剛安撫好胃,可不想換成腸道造反。
言晏認為她該要學會屈就了。不由分說拉她擠入一小塊方桌內,向老板點了兩碗粥,同時拿過乾淨的抹布擦桌子撢椅子,然後伸手邀請︰
「請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皺眉,但沒能說完話,就給壓坐下來。
「我知道這個時代沒有公主,尤其在台灣。你不必一再聲明,只要我覺得你像,愛怎麼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醬料,並鋪滿了一大把香菜。
「要嗎?」他挖了好大一匙岡山辣椒醬問。
「不要。」瘋啦!她胃痛才剛好耶,誰會這麼自虐啊?
他可是愛得很,攪和得他那一大碗全變成紅色,光看就覺得可怕。
「好吃。」他心滿意足地轉眼間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還在嘴邊吹著。
「你沒有味覺嗎?」哪有人這麼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來。」她拒絕相信。
唏哩呼嚕地吃完一碗,他揚聲對隔壁攤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盤蚵仔煎。」
「晚餐沒吃?」她問。
「沒吃的是你。我現在享用的是消夜。」
「這樣對身體不好。」不管是他吃東西的速度,還是狂撒調味料的行為,都是不好。
「東西好吃就行了。」有錢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養生哲學,但那可不關他這個平凡人的事。要保養,等他老了再說。
夜茴搖頭︰
「我不認為這樣會好吃。你看起來只是在吃調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蓋住了。一般來說,調味料只是用來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這樣,好像主食是辣醬,配料是這堆面糊。」
「這叫蚵仔煎。」他以閩南語正名。「你好像對食物很有研究?」
「還好。」畢竟她在日本讀的是所謂的新娘學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觀察到她吃粥幾乎不加調味料。
「這樣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覺得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夠化,配料也不夠新鮮。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價格,實在沒得挑剔了。
「混成一氣也是美味的一種。就像人生,每過一日,就離清純無垢愈遠,永遠回不到剛出生的那一刻。我們身上染了太多塵世的味道,就像這盤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麼?」
這麼廉價的東西,也實在是沒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苦辣嘍!」呼嚕,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沒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們不若初生時的純潔。」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現在,美味,而我們正在享受著。」
※※※
難得穿上這件無袖睡衣。今夜太熱,她仍沒習慣台北的炎熱,以及沒有冷氣的公寓。吹著電風扇也不濟事,只好換上清涼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來只穿長袖服飾的原由是不想讓左手臂的傷痕示人。
當年曉晨嘮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術,幾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為所動,頂多開始穿長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傷痕,誰見了都要避開視線;她也不喜歡,但又不願除去它。
這是紀念。紀念她與曉晨共有的那一段。
從出生到十七歲,她的生命中只有曉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