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晏說,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最初無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時的本心,也不會持續到長大。但,她會。
她的記憶開得很早,三歲便有了。
被母親打罵喝斥、關在陰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餓……痛苦的過程總是被人記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記憶會長得那麼早的原因吧。
大媽——曉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對大媽卻是有記憶的。
「叫媽媽!叫呀!」母親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邊還要努力擠出笑容面對「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瞧瞧。」終年纏綿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幾聲咳。
「去!」被用勁推拉之下,她簡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歲的她哭泣,她兩只烏黑大眼看向大媽,防備著另一波被加諸的打罵。這些叫「媽媽」的,都會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識閉上眼。
「呵,洋女圭女圭似的,比曉晨俊多了,真可愛。」夫人輕撫她隻果般的小臉蛋,忍不住傾身在她面頰印下一個親吻。
啊——她嚇住,不明白這是什麼。
「正好曉晨缺個上幼稚園的伴,就讓夜茴陪她吧。秀佳,回頭去把夜茴的東西搬到曉晨那邊,姊妹倆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馬上去——」王秀佳狂喜過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卻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個野丫頭,怎麼可以陪在小小姐身邊?」
「為何不可?」夫人嫻雅地笑,蒼白的手放在小女孩頭上溫柔地輕揉︰「夜茴可以保護曉晨哪,可陪曉晨一同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不很好嗎?對不對,夜茴?」
夫人的手由頭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頭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閃過一抹怒火——
夜茴戒懼要退……要打她了嗎?
一陣溫暖的輕風摟抱住她,她雙手抵住瘦弱的柔軀,感到暈眩——
暈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愛的汪澤中,像要死去。
也寧願死去……
「媽媽……」一句輕喚,引出一串淚。
沒有媽媽了,也不再有曉晨……
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怎還痴心地硬去渴盼?
鏡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這道傷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媽媽……」從不敢這麼叫,但她多麼想叫……
她,從來沒長大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害怕的三歲小女孩;留在記憶里,也活在記憶里。
沒有長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無依。
她看到了,三歲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沒有出口……
第七章
「踫!」
巨聲乍響,大門門板狠狠撞上牆壁,來不及彈回門框便「踫咚」打跌攤平在地板上,宣告嗚呼哀哉。
烏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里走來一道偉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團,縮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誰?視線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雙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嘆息。並不意外啊……
「你是怎麼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我知道你冰箱里沒東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嗎?那很好,先還我昨天的掛號費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隨便你想把胃弄穿孔,還是想揪出腸子當跳繩玩!」言晏氣急敗壞。
「你……踢……踢壞了我的門……」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時的門都快把手敲斷了,你別說你沒听到!」他粗魯地抽來面紙拭她的淚。「我知道今天熱死人,但沒看到有人會熱到連眼淚也來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臉,好粗蠻!
「干嘛躲著一個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來嗎?什麼流汗!
「胃痛?」他緊張地問。
她搖頭,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點痛,所以又點頭。
這算什麼?考慮胃要不要痛嗎?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藥——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麼還是六包?
「來,吃藥。」
「我不……」想吃。最後兩個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張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邊去吃。」他瞪她,預先準備好氣勢,隨時可以瞪掉她的抗議。
但她一反常態,溫馴得像小羊,竟沒抗議。
他看了看她,順手抹掉她臉蛋旁最後幾滴殘淚。
「走啊!」他不是要帶她走?
這麼好說話?他反倒遲疑,彎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為什麼哭,每個人總會有一兩件傷感的往事來折磨著淚腺,他也有過,所以謹守分際,不多過問。哭泣,有時是必須的,但她現下這麼溫順,他倒有點毛毛的。
不會是等會出門後準備給他一頓好打吧?
「看什麼?」不是要去他家吃粥嗎?怎麼不走?
「我會幫你把門修好。」他聲明。
「好啊。」然後呢?
「所以你別也踢破我的門來尋求公平。」
她瞠大眼!他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
「為什麼不行?」故意挑釁問。
「因為我不想你的腳跟我一樣扭到。」他苦笑,覺得神勇英雄不是電影明星以外的男人當得來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她張口結舌。
「嘴巴別張那麼大。」他道。
這男人——
「喂,回神!」傻啦?
這個神勇闖入黑暗中擄出她的男人——
「再發呆,我就吻你嘍!」嚇到了吧!
就不能……有個漂亮一些的結尾嗎?英雄耶,好歹。
「別以為我不敢,唔——」呀,呀,吻吻吻……上了!
不知是誰先動,大概是他作勢要親近,而她同時向前移,然後,唇與唇,遇上了。
這才叫完美的段落句點……她昏沉沉地想。
他嘗起來,還不錯……
※※※
進公司兩個月以來,終於挪出時間與表哥共進午餐並報告上班心得。言晏還沒來得及說,就被何東毅的發問弄得一怔。
「嘎?」
「嘎什麼?我會看不出來那個行銷企畫是你做的嗎?那明明有你的影子好不好。」何東毅將盤子中的鱈魚排分半到表弟盤里。平常吃自助餐可不會夾這麼好的菜,但實在看不慣言晏老是以肉燥飯打發一切,他這當哥哥的,怎麼可以不忍痛夾來好魚好菜來分他吃咧。厚!花了他一百元呢。台北吃,大不易呀!
「我倒是不知道那個小企畫可以到達那麼高的層級。」言晏有些訝異。嚴格說來,那件案子其實算是公司出給菜鳥練習基本功的課題,考試意義大於實質。完成後至今,反覆思考,一一發現了缺失。過於理想化,推行不易。
何東毅咧嘴笑︰
「怎麼,後悔了吧?」
言晏神色尋常︰
「後悔什麼?」
「後悔沒爭取到屬於自己的功勞。人家那個林凱勝如願調到業務部,月薪與獎金加了三成,那兒可是貨真價實的淘金寶庫哩。」
就算曾經義憤填膺,也有過幾絲悔恨的情緒,但畢竟事情早已過了那麼久。莫氏繁重的工作量沒得讓他有閑下來生悶氣的時間,何況……這種事……這種屬於比較私人情緒上的事,他只會在……她,夜茴面前做真實的展現。也不知為了什麼,反正自然而然就是這樣了。
望向表哥戲謔的表情,他笑道︰
「有真本事的人不會永遠埋沒,何況待在行銷部沒什麼不好,這種包裝產品的工作,也是該學的。」
「林凱勝倒是拔了個頭籌了,二十名新進員工里,獨他一人轉進人人垂涎的業務部。對外可與各公司老板交手;對內,只消業績一好,三級跳升官不是夢。少年得志喲!」何東毅嘖嘖有聲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