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今經濟狀況許可之下,她並不會去干涉他施援的對象為何,因為她以前早已與他約法三章了,不能幫年輕力壯、手腳完好的乞丐;不能幫窮,只能幫病苦,也不能隨便听人哭窮就善心大發,至于他願不願意去遵守就隨他了,反正她撥給他動用的善款也有限。
快到晚膳時刻了,她寫好一些帳目,看向窗外,日已西斜,樓下客棧飯廳已傳來熱鬧的人聲,那些工作一整天的人都涌來這間唯一的客棧吃晚飯了。
她那丈夫今晨捧了二百兩出門,只盼他回來時尚有一件褲子遮身;舒大鴻根本是見不得自己身上有銀子,非要砸了個一文不剩才舒坦。
不過,那是他快樂滿足的方式,她沒有權利干涉,畢竟這種傻子在世上已不多,她應多多保護才是。
想著他那樣的性格,忍不住就會想到他的雙親不知是什麼模樣。人家說「家學淵源」,向來不會有錯,一如自己雙親那種火爆死硬脾氣,倒也全傳給她了。唉!
那麼……一個舒大鴻,再加上一個季瀲灩,會生出什麼樣的小孩?
嗯……她衷心希望別來一個壞脾氣的孩子。
老天保佑。
門板被輕輕推開,舒大鴻腳步有點遲緩地走進來。
「瀲灩,呃……那個,我……」
她沒有起身,托著香腮似笑非笑地看他,耳中依稀可以听到銀子又要飛走的振翅聲。
「今兒個忙了些什麼呀?」她閑閑地問。
舒大鴻拉了張椅子坐在她面前,道︰「給了一戶喪家五十兩辦喪事,孤兒寡母七口子可以吃到下一季收成時。有一名老丈人因為腿殘了,被主人解退了門房工作,拖著一條傷腿倒在路邊,我給了他二十兩銀子看病,也代付了驛車的旅資,送他回平陽老家」他一一交代錢財散發的去處,二百兩散個精光不說,連他身上那件剛買的棉襖大衣也月兌給了一名老乞丐御寒,真的是只差沒月兌褲子了。
季瀲灩听了好笑,仔細看他的臉,卻發現到一處爪痕,疑惑道︰「你的臉怎麼了?」
他憨憨地模向臉,赧然道︰「在大街上時,有一個大娘荷包被扒了,我代為擒住那扒手,卻反被大娘當成偷兒,不由分說打了我一巴掌。不過後來她道歉了,送了我一支簪子,她做的花鈿挺巧手的。」說完連忙由懷中模出一只樣式古拙、不值幾文錢的銅色簪子。「我………我想你頭發多,挺合適的……你……你就留著用吧。」隨著紅潮涌現,他的聲音結巴得更為嚴重。
實在是不怎麼起眼的東西,大概是人家賣不出去的貨色吧!不過,再丑再拙劣,總也是她丈夫親手送她的東西,心意可貴,千金也難換,瞧他的臉都快比關公還紅了。
輕笑了聲,將螓首湊近他︰「幫我戴上。」
舒大鴻瞧著她無一裝飾的髻小心地將簪子插上,卻是怎麼看怎麼不搭調,她身上濃厚的貴氣,不沾凡物反而潔淨些;多了俗品裝飾,反而弄巧成拙……這種東西,怕是配不上她的。
想了許久,他道︰「我還是拿下來好了。」
她拉住他的手︰「不,我要收著。你給我的東西,我全會收著,你別想收回。」
「可是,那簪子……」
「心意最重要。好了,該說說你的要求了吧?」她玉指點了他額頭一下,代他起了個話頭。
舒大鴻才記起心中一直掛記的事,可是……她怎麼會猜到咧?好厲害呀!他的老婆聰明得嚇人。
「春季科舉考試要到了,反正咱們要去長安,不如一同帶一名書生去吧?他想去考進士,可是家中窮得連一粒米也沒有了。」
「他學識好嗎?」
「看來是不錯的,目光炯然,不卑不亢,我要幫他上京,他一口回絕了。」
她打了他一下︰「呆子,人家都回絕了,你熱心個什麼勁兒?何況,倘若他真是有才學,不一定要考進士呀!大唐考試制度有三,秀才、進士、明經三科;明經科向來不被士人所青睞,但秀才也不錯呀!何況貧苦者去考秀才科,有縣官出資相助,不也挺好的。」
「不,不!那貢生的母親告訴我,由于皇帝老爺有規定,由官方推舉的貢生,倘若沒有及第,是要治罪的,所以近幾年來,根本沒有一位地方官敢貿然舉薦。秀才那一科已名存實亡了,如今有才學之士只能仰仗進士那一科,都得進京趕考了。」
的確,似乎真有這麼項規定,難怪秀才科的榜單年年空白。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去求人家答應讓我們行善助人嗎?舒大鴻,倘若你敢做到這種卑微的地步,我會把你剁了狗。」她編貝玉齒輕輕磨著。
嚇得舒大鴻連忙搖頭︰「不是,沒有,唉,我的意思是說,這陳家,原先我想說他們家已餓了兩頓沒有米了,雖然他們家有永業田二十畝,可是分派到的是貧脊之地,長不出禾苗,加上陳貢生雖是男丁,卻沒有耕田的力氣,連牛也買不起。我就要給他們二十兩度日,卻被罵了出來,才知道他們家有一名即將上京趕考的書生,寧可餓死,也不願受施舍,又怎麼願意接受我們助他上京呢?後來我扛了一袋米,悄悄放在他們家門口,便回來了。如果咱們不助他上京,恐怕他們早晚會餓死,所以……」
「所以算計到我頭上來了是吧?想借重娘子我的口舌去勸他同行,中舉了,他們家也就翻身了;要是不中呢,我想你大抵會要求我收他當帳房,給他一份執筆的工作口對不對?」咦?好法子!他都沒想到那麼遠哩!他迅速點頭︰「娘子,倘若他考不中」「早晚我們家會給你搞得破產!」
被妻子揍得很癢,他扭來扭去,就是不敢逃開,反正不痛,就讓她忿吧!
「瀲灩──」「免談!要我去求那書呆子給我們幫助的事免談,有骨氣的人去餓死算了!反正大唐人民很多,餓死一個少一個!你休想要我出面!」她推開他道︰「我要下去吃飯了!你敢再提一個字,今晚你就去睡馬廄!」
她忿忿地走下樓,冒火的雙眼瞪著每一位敢瞄她的人。她從不反對行善,也不認為施了恩,他人就非得感激涕零不可,但她痛恨那種行善行到沒品地步的事,居然反而要去求人!那呆子簡直是走火入魔了!
樓梯的左側,即是櫃柏處,正要向掌櫃的點幾盤菜時,卻見到他正忙著應對一名補丁多得嚇人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將一袋米放在櫃台上︰「林掌櫃,我找一名外來客人,名叫舒大鴻的公子。」口氣斯文且不卑不亢,並不因穿著寒傖而卑屈。
「陳立肱,你扛這袋米來是怎麼著?你們家不正缺嗎?」林掌櫃和氣且善意地問著。
「那位舒公子把這袋米忘在我家了,我扛來還他。這並不是我的米,家中正缺著也不能用別人的。」年輕人又提了一籃筍子道︰「今旱我去山上挖出早春冒出的白筍,不知你們需不需要?」
「哎呀!正有客人想吃哩!一道春筍湯可以賣一兩銀子,全給我吧!你跟小二去後頭帳房拿錢。」
「謝謝你。」年輕人正要與店小二走入後房,冷不防一抬頭,見到一名艷麗出凡的少婦,心頭猛然一震,雙耳一赤,忙低頭疾走入後房去了。在這小小的驛站村郊,幾曾見過如此貌如天仙的佳人,怪不得他心頭怦動難止。
「掌櫃的。」季瀲灩柳眉淡淡一揚,轉身道︰「給我來些酒菜。「好的,馬上來。對了,舒夫人,這米據說是你家相公丟在陳貢生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