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見江天衡精神體力皆好,晌午過後,山里氣候漸趨涼爽,正是散步閑走的最佳時候。杜曇英對江天衡提議,獲得其允肯,便由她攙著他走出主屋,去接觸旺別已久的清新自然。
走到門外,手心突然被按了個東西,江天衡仔細一觸,發現是拐杖,頓時領會︰「連拐杖都備好了,呵,原來曇英你早有預謀。」
「吧,說預謀多難听,我是來跟莊主討酬勞的。」
「唉,酬勞?沒問題,看你要多少,盡避開口。」
「莊主誤會了。在碧心山莊住得好、吃得飽又穿得暖,曇英不缺錢。」
「不缺錢,那你缺什麼?我一介租人,只給得起錢呵。」
「我圖翠峰的山清水秀,我喜碧心山莊的清新景致,所以厚著臉皮,想央求莊主當個向導,替曇英好好介紹。」
听完杜曇英所謂的「要求」,江天衡微任無語,心里像是挨了重擊一般,狠狠震了一下。他懂她的意思呵!
好貼心的女子啊!明里見的是想央他介紹碧心山莊的風光,暗里的本意其實是想讓他多外出走動,助他恢復更加迅速。
這份細致體貼的心思暖和了他的心,化作情思,將他對她的情意纏得更為徹底。這般溫柔、這般貼心,是老天的恩賜,要他用心疼借一輩子的珍寶,教他如何不把握、不動心?
「走吧!就讓碧心山莊莊主江天衡為杜曇英姑娘善盡地主之誼,好好介紹這份美麗的山水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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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主屋,沿著回廊小徑行走,經過花園,觸著曇花的睫葉,江天衡止住了腳步,再度微怔。
「園里有種花樹?」單從觸覺,他無法判定是何種植物。
「嗯,是子夜曇。」看他一臉訝異發怔的模樣,又想到福總管提起這些年莊主醉心于種植曇花,可總不成功,春去秋來,年復一年,園子里永遠是光禿禿一片。
「子夜曇?沒听過這種曇花,是打哪兒來的?沒想到……衡院的花園總算也有曇花盛放的時候了。」唇畔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這個善體人意的女子又替他圓了一個願。
莫怪夜里除了屋里清新的曇花香氣外,夜風徐送,總會夾帶幾抹幽幽淡淡的淺香,那味兒和房內的花香一模一樣,原來他的花園里早順利栽培了曇花,只怪他這個遲鈍的呆子不解花語。
「這些是從我之前樣德鎮舊家的後園里移植過來的,落月軒的園子里也種滿了子夜曇。我們一家三口以前就全靠這些曇花吃喝,說她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不為過。呵……哈哈哈……」
不知為何,杜曇英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這一笑,竟不可止,笑聲由悶悶的低笑漸轉為清亮的朗笑,教江天衡听得一頭露水,忍不住鎖眉。
「曇英,你笑什麼?」
「呵呵……我笑……笑莊主種曇花的事。你是怎麼種的,怎會種了五六年就是種不活?」
「我……用心種啊!把花栽入土里,定時澆水、施肥、松土、鋤草,可不知為何,就是種不活……」他把幾年來種曇花挫敗的心得全說給社曇英听。
「呵,傻瓜,曇花落地生根,是最容易栽種的植物,種入土,按時澆水鋤草,不太需要施肥。你施肥過度,費盡心思,反成其害,莫怪曇香不來。」
「無妨,我殷殷期盼的曇香不來,但你來了。」真心語由衷月兌口而出。
「啊……你……」杜曇英一听,俏臉頓時紅霞翻飛。這話听來就是有那麼點曖昧,可她退自己忽略,不可多想,更不可在意,莫忘她曾經動過如何惡劣的念頭,利用了眼前的他。
「我來,是來笑你笨的。莊主,你為何苦苦執著多年,定要種植曇花?」
刻意想轉移話題,可就是湊巧,不偏不倚敲中了他心中深埋的隱痛。
「我種曇花是為了贖罪、為了心安,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除了福叔、福嬸和敬天夫妻,我從未對他人道過,曇英,你……願意听嗎?」
「願意,我當然願意。」杜曇英毫不猶豫,立即點了頭。
他心底藏的往事願意對她這個外人道,表示不只把她當作朋友,更代表了一份完全的信任。
「好,那……我們先到佛堂去。」
***
穿過碎石小徑和層層翠綠竹蔭,站在清幽肅靜的佛堂前,杜曇英不免又想到江天衡清醒的那日,憑著薄弱的意識,拖著暴弱的身子來到佛前,只為了贖罪。
贖罪啊!思緒至此又硬生生打住,她的心狠狠被社疼了
江天衡站在觀音娘娘前,怔忡著,似是若有所患,好半晌,徐徐長嘆。杜曇英站在他身後,听見他的嘆息,心頭的愧疚跟不舍愈是深重。
「碧心山莊,以我娘親之名所建,至今已近四十載,存放了江家三代數十年釀酒的心血精華;此地除了外祖父母、我娘和我之外,無其他人知道。我的本家姓葉,六年前娘親辭世,我正式與本家決裂,改從母姓,離家至翠峰隱遁。多虧這處秘密基業,我才能在離家之後有一處久長的安身立命之所。這兒處處有我娘親的氣息啊……」
提起親娘,便是嘆息,墨黑的眼底浮現了深切的悲傷。杜曇英也感染了他思親的哀痛,眼眶不禁一紅。
江葉兩家皆以釀酒造酒起家,歷代交好產成世交。至江天衡外祖父這代肛家依舊著重于本業未動卅家逐漸轉移重心至經商。商業結合技術,努力加上用心,短短數年,江葉兩家之合作順利在江南闖下一片天。
事業有成,子息卻單薄,江家獨生一女,葉家單有一子。江家千金碧心被保護得極好,出生後未久便一直住在翠峰,不染紅塵;成長過程,听聞許多世交之子葉家少爺的事,不覺心中對其生了好奇和愛慕。年過十六,離翠峰,返回江家,一次偶遇,讓江碧心對葉家大少留下深刻印象,自此芳心暗許。
惜天有不測在一次官家貢酒供應權的競爭,葉家遭人設計,以為勝券在握,采購大量釀酒,誰知未了卻是落敗,以致資金無法周轉,幾要破產。
世交蒙難,素來交好的江家釀酒自是葉家積極求援的對象。
幫助葉家,江家義不容辭,江父疼愛女兒,便以「迎親」為伸援條件,欲求個兩全其美。葉父欣然允諾,定下親事,卻不知葉家少爺早有意中人,陰錯陽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于釀成狀後長達二十余年的悲劇……
心頭的苦積壓太久,如今身旁有了個貼心的可人兒,江天衡松懈心防,將重重往事—一傾訴。他爹是多情,亦是薄情,待二娘朱少玲始終一往情深,多年不改;對他娘和他這個親生子卻是薄情寡義,宛若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如此天壤之別的待遇,教他如何不怨恨?
多年的積怨傾泄而出,蟄伏在擰握的掌心里,一舉一拳忿怒地擊向石柱。力道過大,拳頭早已破皮滲血,杜曇英被他突然的舉動嚇著了,趕忙奔上前,使勁拉住江天衡的手,阻止的同時不忘柔聲安慰。
「強搞的瓜不甜,強求的婚難圓,就算情是注定,亦是枉然!不要恨了,莊主,把你心頭的苦全說給曇英听,說完,我陪你一起把這些惱人的事全給拋到天邊遠去。經歷這場大劫,是老天要你重生,你就該拋卻過去,不要再讓那些舊時雲煙礙著了你的心啊!」
她溫柔的勸慰,像雨後清涼的溪流滑過他的心坎,平息胸口高漲的怨恨。他就這麼任她勸著,好半晌,心情漸趨平靜,不再忿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