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拭去臉上殘留的水波,吸著鼻子抬起臉。「爹,為什麼您不告訴我,我不是您的親生女兒?」
「那不重要!」霍千丘語氣鏗然地搖頭,拉著她在黑絨滾金邊的大理石椅上坐下。「重要的是爹視你為己出,從不曾想過你是撿來的。」
「如果您早點告訴我,或許,我就不會變成大家口中那個目中無人、趾高氣昂的刁蠻千金,我也不會理直氣壯地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可是爹不是這麼想的,」他欣慰地拍著她的手背。「你的個性有你的特別之處,才會讓你這樣獨一無二,而且我答應過你娘,要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娘……您一定很愛娘……」她黯然地垂下眼睫。
「所以,別再耍脾氣了,你還是爹的寶貝女兒,永遠都不會變。」
「但是,我已經、已經……已經沒有做千金小姐的自信了……」聲音愈來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听得見。
「小刁,你說了什麼?」霍千丘沒听清楚。
「爹,」把心一橫,她勇敢無懼地直視父親。「語瓏感謝您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但接下來的日子,請讓我離開這兒,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什麼?」震懾的眸光嚴厲一凜,霍千丘心痛至極地捂住胸口衣襟。「你才剛回來就想走,外頭的世界這麼值得留戀嗎?」
「不是的,爹,我只是……」
「不用說了,你姓霍,是我霍千丘的女兒,這是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我更不會再讓你流落街頭,因為你仍舊是第一千金,繼續刁蠻也無所謂!」
「爹,珊遲才該是第一千金,您也還有很多子女可以疼愛……」
「但惟有你是我和靜蓉的孩子,你懂嗎?」
靜蓉是她娘親的名字。听到這句哀慟逾恆的話,霍語瓏再反駁不了。
可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解決,還有很多事放不下,該怎麼辦?
竹叢樹蔭依舊幽深莫測,園路常曲,長橋多折,黃昏時分彩雲織錦,整個藕香榭沐浴在晚霞之中,山峰的積雪漸融,顯示春天的腳步將近。
霍語瓏站在一整排植滿月季花、牡丹花的盆栽前,身著黑色對襟緞襖,肩披羊毛圍巾,底著墨色花籠裙,裙上用細如發絲的金線繡成各種形狀的花鳥,裙腰部位則重重疊疊裝飾著金、銀線繡花。
一身的貴氣,卻不再讓她覺得驕傲,反而體會到無限的落寞。
用膳時間,數十道山珍海味、可口佳肴,包括她最愛吃的黑棗糕,將整張紅木桌塞的沒有半點空隙。
丫環亭亭小心翼翼地請她入內用膳,卻見她秀顏一沉,嚇得亭亭差點尖叫著拔腿就跑。
慘了、慘了,刁蠻千金要發脾氣了,她完蛋了!
「你叫什麼名字?」
嗚……爹、娘,孩兒對不住你們,她待在霍府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
「我叫亭亭。」壓低著要哭不哭的聲音,亭亭難過地扭絞著衣裙。
「以後犯不著弄一桌子的飯菜來給我,太浪費了。」
「咦?」她吃驚地抬起臉。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霍語瓏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性不太好,才剛問馬上就忘了。
「亭……亭亭。」在嘴唇忍不住抽搐的情況下,亭亭只覺大小姐的態度著實讓人受寵若驚。
「亭亭是吧?去把內內外外的人統統叫進來一塊吃飯,反正也吃不完。」
在眼楮瞪大的同時,額頭也開始冒起涔涔冷汗,亭亭戰戰兢兢地動也不動,以為大小姐說錯了什麼,或者她听錯了什麼。
「你在發什麼呆,沒听到我說的話嗎?」霍語瓏微皺眉頭,盯著這個嘴巴大張呈圓形的丫環,覺得她的表情滑稽極了。
「小、小姐,你不是……不是認真的吧?」她期期艾艾地猛吞口水。
「也難怪你這麼驚訝,」霍語瓏點點頭。「在以往,我連看也不看你們一眼,今天卻要你們同我一塊吃飯。」
「小姐……」
「去吧,我等著大伙兒一塊吃,快點。」她居然露出了「親切」的微笑。
天哪,亭亭只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自己的震驚。
「是、是,我馬上去。」邊行禮邊急忙沖了出去,混亂的腦子里只記得小姐竟然對她笑了!這、這果真沒搞錯?
兩天後,藕香榭又來了昔日那位不速之客。
听到下人們議論紛紛有關于霍語瓏的轉變,湯應涵不信邪地硬是想當面探個究竟,看她是故意擺低身段讓大家重新接納她,還是真想改頭換面當個好小姐!
嘿!絕對不可能,她絕對不相信霍語瓏會好脾氣地和一桌子下人吃飯,絕對、絕對不相信!
跨小橋,步小徑,湯應涵已走進了一大片梅林中,眼尖地瞧見霍語瓏正在拾揀著什麼,于是快步過去。
「我說語瓏妹子,咱們真是許久未見了呢!」嬌柔的語調不懷好意地暗藏玄機,她笑盈盈地看著霍語瓏慢慢站起,手上提著個竹籃,籃里有著凋落的梅花瓣,她挑了挑眉,覺得納悶極了。
「你在干嘛?」
霍語瓏淡淡地睨她一眼,往旁挪走幾步。「我似乎沒有請你來。」無論如何,她還是無法喜歡湯應涵。
了不得呢,我瞧你離開霍家的這些日子,還真瘦了好大一圈呢!」她話中有話地暗諷她以往有多麼痴腫。
「是啊,很好的瘦身良方,倒是你,來霍家後胖了更大一圈,」三兩撥千斤的輕松反駁。「是不是肚子有消息了?」
湯應涵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消息?哪來的消息來著?
「听說你和下人們一塊吃飯,真有這事兒?」她不服輸地繼續假笑。
「如果你是想打探些什麼來逞心頭之快,我勸你還是回去,因為我放眼全府不想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二姨娘,另一個則是你!」
「不要忘了,你曾經有愧于我,我肯親自來這跟你說話,你應該感激我才對!」
「你會這麼說我真的很意外,」霍語瓏並不打算對她客氣。「也很佩服你的勇氣,為了陷害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跳下水。」
「你少胡說,我明明是被你推落的!」
「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畢竟,我對于這種無聊瑣事已不感興趣,從今以後,咱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這是逐客令?」
霍語瓏左張右望傳喚著︰「亭亭,亭亭?霜霜?還是翠翠?」
這會兒,亭亭聞言趕忙從屋里跑出來。「小姐什麼事?」
「替我送客,要確定涵嫂子平安走過了石板橋,否則她要再落水一次,我又得被誣賴了。」
「是的,小姐。」亭亭強忍住想笑的念頭,看著湯應涵那張惱羞成怒的脹紫臉孔,就覺得自個兒小姐還是有她的可愛之處。
「霍語瓏,咱們走著瞧!」
「用不著瞧了,我是不會再胖回去的,至于你,可要想辦法將多出來的肥肉除掉才行。」
「你……哼!」湯應涵自知口才贏不過她,只能盛怒著走人。
殊不知霍語瓏在她走後並無得意的神情出現,也不覺得罵贏她心中會比較舒坦。
都是空的,輸與贏,只是一時的快感,為什麼要執著?為什麼非得強悍才能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她伸手取下發髻上的紫柄簪子,不禁陷入沉思中。
在春寒料峭的春風里,在沾衣欲濕的春雨里,艷紅的杏花處處盛開。
轉眼間,已是回春乍暖的二月光景。
霍珊遲行在前往藕香榭的花廊下,一襲淺白色緞子裁成的上衣花裙,外搭淺灰色斗篷,並不格外引人注目。雖無驚人之貌,但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那股蘭心蕙質的逼人氣韻,也堪是霍府惟一搬得上台面的名門閨秀,擁有端靜賢德、知曉禮儀的一介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