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但笑不語。
三人各懷心思步人正廳「遠香堂」。
早有下人通報,不待半盞茶的工夫,從四面八方涌來二三十人。有的年紀稍大,一身貴婦打扮;有的正值青春妙齡,明媚動人;還有的尚未束發,正值天真爛漫的孩童之齡。眾人見到墨白,喜極而泣。
痹乖。
楚濯衣眼見黑壓壓的人群,倒退幾步,差點嚇得遁去——這一家子全是娘子軍,上上下下望去,清一色的胭脂陣容!
除卻守大門的老伯和兩三個奴僕之外,恐怕是難以找到主事的男子了。
墨白周旋在一堆女人的寒暄中,難以月兌身。
畫嵐以帕試淚,感動地道︰「大家終于盼國少爺了。真是……太好了。」
楚濯衣咽一口口水,指指對面,困難地問︰「畫嵐,她們該不會都是……」
畫嵐凝笑,「是啊,他們都是墨家的親戚。幾位堂夫人膝下無子,又是看著少爺長大的,感情就如自己的兒子一樣親。」
無論怎麼瞅,墨白都像一只落人狼群的小綿羊,可憐啊。
有一位婦人眼尖,發現了楚濯衣,遂好奇道︰「子攸(墨白的字),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墨白一回頭,笑著拉過濯衣,剛想介紹,就听內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廂的人紛紛閃開,四個貌美如花的少女簇擁著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款步走來。
墨白看到婦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熱切地喊︰「娘——」
「子攸……」婦人眼淚婆婆,顫巍巍上前擁住他。父子天性,母子連心。多年不見,任是再矜持的人,也不能不動容——
熬孺們無不潸然淚下。
這……這算哪門子的相見歡?怎麼一個個都跟水做的人似的?楚濯衣被她們哭得心煩意亂,煩躁得直咬指關節。
墨白的娘親寧氏過了許久才止住淚水,她仔細端詳兒子一番,溫言道︰「好好,我兒又成熟不少啊。」
墨白沙啞地道︰「孩兒沒能在膝下盡孝,娘的身體可好?」
寧氏蹙眉,說道︰「子攸,雖說‘父母在,不遠游’。但是,男兒志在四方,豈可拘泥于兒女情長?況且,琴、棋。書、畫四個丫頭都待在我身邊,你表妹又長年在府中照應,自不必擔心。你此次回來,想是聖上體恤咱們多年未見,特準你歸鄉探親?」
墨白心一沉。他素知母親對自己期望甚高,總盼著有朝一日,他可以重任祖父當年所擔的內閣一職,好洗清魏忠賢及客氏帶給墨門的屈辱。誰知,丈夫墨賢無心人世,偏逢重病,英年早逝,可謂扼腕。
筆而寧氏將畢生精力都投注在兒子身上,對他自幼管教甚嚴。墨白十五歲那年,便被送到京城的國子監門下求學,石祭酒憐惜墨氏一門孤寡,這才答應下來。墨白本來就是刻苦之人,終于在八年後一登龍門,揚名天下。
娘親的心意,做兒子的怎會不知?
如果,母親知道自己的官職于一夜間連降五級,而且是被貶黜出京,迫不得已到四方巡案,那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他本不願說謊,今番卻躊躇地吞吐︰「我……奉旨巡視江南,微服私訪。」還好皇上當夜下旨,為避免引起地方官員的騷動,並未昭告天下,否則豈不穿幫了?
楚濯衣望著他,眼中劃過一絲訝然,沒料到墨白的母親說話恁地冷淡。兒子一片孝心,娘親卻不以為然。當然,不是說她說得不對,而是她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不合常情;她更沒料到,墨白會為此說謊。她看得出來,墨白在發慌,甚至慌得連脖頸都漲紅了。那樣一個老實人,是什麼在逼他說謊,不能誠實面地對自己?
她不喜歡這樣的他,因為,心會不舒服……
寧氏狐疑地看看兒子,目光緩緩落到他的一襲青衫之上。深吸一口氣,她眯縫著眉眼,淡淡地道︰「子攸,你怎會穿得一身青衫?」眾所周知,自隋唐以來,官員根據等級不同,穿著異色服飾,而只有在左降時才會穿青衫便服。
墨白暗驚,責難自己粗心,竟忘記了這重要的一點!母親是何等心細的人,焉會錯過一丁點兒蛛絲馬跡?
「這都怪我。」一旁的楚濯衣突然開口。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墨白臉色陡變,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緊張莫名。
楚濯衣搔搔發,干笑道︰「嗯嗯,前些日子我乘舟過瘦西湖,恰好遇到一群強人打劫,我想救船上的無辜客人,就獨自與他們打了起來。但是,我的功夫太差,沒幾下就掛了彩,幸虧自與當地官府中人經過,才救下大伙。」說著撩起左邊袖子,直到上半截胳膊露出月牙似的疤痕,「這里流了很多血,白擔心我會出事兒,所以將他的袍袖撕爛了,給我包裹上去。唉,夫人也知道,在衙門進出,不穿官服麻煩啊。後來,我就想個法子,給他弄一套青衫湊合著。我不知這里面還有許多門道,白可沒說。」她純粹是睜著眼胡說八道,須知,揚州城內怎會出現膽大包天的強人?若說在郊外也就罷了,偏偏是城內,听來甚是可笑。
不過,在場的婦人幾乎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守教女子,沒見過大場面,哪里會想到什麼不切實際?加之,濯衣有傷疤為證,又扯得口沫橫飛,是以大部分人都信以為真,還為他們捏一把汗。
寧氏見濯衣半果著胳膊、大大咧咧的樣子,不禁秀眉緊鎖,將信將疑。
畫嵐听得心驚肉跳,小心翼翼地踫踫濯衣的胳膊,目中含淚,「少女乃女乃……你當時流了很多血嗎?現在還疼不疼?」想起濯衣在馬車前舍命相救的一幕,記憶猶新啊!事關恩人的安危,她自然擔憂。
墨白也是雲里霧里繞,不知其所然。但見濯衣的傷口,心頭一揪。他從來不曉得濯衣身上留有那麼一處觸目驚心的傷疤!是誰弄傷她的?是誰?他不敢想下去,他沒有勇氣像濯衣那樣可以在談笑間將傷口變為話柄……
「表哥,不介紹一下這位姑娘嗎?」一位攙扶著寧氏的粉裳少女輕輕地說。那柔美的嗓音嬌如滴水,女敕若初芽。
寧氏點點頭,輕拍少女的手,說道︰「似韞說得對,不知這位姑娘是何人?」
墨白走到濯衣身側,為她放下袍袖,然後拉著她來到寧氏跟前,一字一句毫不含糊道︰「娘,濯衣是我心儀的女子,我們已在揚州訂下終身。」
「你說什麼?」寧氏眉梢挑起,臉色沉下。
「濯衣是兒的妻子——您的兒媳——」墨白歉然地道,「事出有因,孩兒沒能稟明娘親,實屬不孝。但請念在兒與濯衣情投意合的分上,原諒孩兒的魯莽。」言罷輕輕拉濯衣的袖子。
濯衣明白他的意思,從善如流道︰「婆——」
寧氏一伸手,止住她,「慢著,這聲‘婆婆’我擔待不起。子攸,你也是一個大男人,有些事兒還需要娘叮囑不成?婚姻大事,豈可兒戲?若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草草成親,那還要體統做甚?我墨氏乃名門大家,每代子孫的妻子都要是身家清白的名門淑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勝任的!既沒三媒六聘,也無八抬大轎,子攸,你認為這是對楚姑娘的尊重嗎?」
墨白侍母至孝,自知理虧,因而沉默不語,靜待母親數落。
楚濯衣咽不下氣,坦言道︰「夫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既看得出我不是大家閨秀,那我也不必特意掩飾。濯衣出身市井,自是受不起三媒六聘的大禮。我——跟白在一起,只是彼此心里喜歡得很——我一不害他、二不貪你們墨家的錢財,這——這不是他逼我,怎說是不尊重?」目光灼灼地環視四周,「墨家歷代子孫都是娶得身家清白的女子,夫人言下之意,就是說濯衣來歷不明吧!如此,是誰不尊重我呢?夫人對白該是萬分了解的,您認為他會隨隨便便娶一個野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