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鐘靖生前從未料想過自己死後會成為伏魔將軍、人人口中的天師鐘馗;他也並非真想成為什麼大將軍,他本是文人,考取狀元謀得官職以求造福鄉里的機會是人生目標,卻因才氣遠播,惹來殺身禍,連妻子也遭受牽連。
他依然記得自己被那幫惡徒亂刀致死時,魂離身體便見著了月華的魂傻在她的尸身旁,無聲垂淚地望著他。知道她受盡莫大委屈,他想上前同她說話,安慰幾句時,一名頭戴員外巾、身著員外帔的白胡老者突然出現。那老者不知對她說了什麼,她隨他身後離開。
他欲上前追去,眼前卻又出現另一名與帶走月華那老者相似穿著的老人家;老人家說他是福德正神,前來引他進城隍殿接受生前善惡審判。他隨那福德神入城隍殿前,月華方從殿內出來,與他擦身;他被移送一殿時,在殿前又見月華從一殿出來,再度與他擦身。
每當他欲開口喚她,她總是低著眉眼經過他身旁。他不知她為何不看他,難道死了便忘了他了麼?當閻君給他選擇,一是留在陰曹任宮,一是投胎富貴人家時,他問起月華,知曉月華還在地府,他自是選了第一條路,留在陰曹為官。
答應閻君,是為了等著看那幫惡徒死後入抽腸割心地獄及抱柱地獄。他要親眼見他們身受抽腸割心之痛苦,再看他們身抱火紅銅柱、滿身血肉糊焦之苦的模樣,他也是為了等著見月華,他思念月華,渴望相見,哪怕是一眼也好,讓他知道她在地府過得是否安穩就好。他一度請求閻君讓他與她見上一面,卻得到月華失蹤的消息。
怎麼會失蹤?就算未關進枉死城,亦未入地獄受刑,更沒轉世投胎,陰曹地府門禁森嚴,即便是光明聖地的死魂也得有令牌才能出入,月華一個柔弱女子,就這樣自那麼多鬼役眼下的地府消失?
他每次行動,除了收魂斬鬼,猶不忘尋覓月華,卻不曾尋得她一絲消息……座下駿馬嘶鳴了聲,他收回心思,翻身下馬後輕撫馬兒脖頸,然後讓它自個兒覓食去。
緩步走向溪畔,他掬水淨臉,一陣腳步聲靠近,他不甚在意。陽世間人見不著他,自然不會過來打擾他。他自腰間取出帕巾,擦著濕涼臉龐。
「噯,我看我們在這休息,喝口水再走吧,反正今日大豐收,時間尚早,坐一會兒應不礙事吧?」卸下弓箭和早些時候進山林捕來的獵物,三名壯漢在地上隨意坐了下來。
「咱們今兒個運氣真不錯,瞧,那兔子和那頭鹿還有那山豬,真是肥碩得都流油啦!今晚給孩子們加菜,烤得油滋滋的,肯定高興死他們啦!」
「是呀,本來還有點兒擔心呢……」
「擔心啥?」
說話的大漢神秘兮兮,看了看周遭,才指著來時路,道︰「這山里鬧鬼呀,你們不知曉嗎?」
「鬧鬼?鬧啥鬼?就算鬧鬼有啥好怕?這大白天的,老子就不信有鬼膽敢出來嚇人!話又說回來,真有鬼,見了老子也要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鐘靖擦著臉龐,唇畔一抹諷笑。世人啊,總是那麼自以為是。誰道大白天不會有鬼魂?他就是一抹鬼魂,只不過他是有地位有身分的魂。
「唉,我認真的啊,那鬼听說是個女的,長得清秀,但嗜食男子rou體,凡是被她盯上的,死狀淒慘,眼珠子被挖掉不說,還把嘴撕爛,還有就是那里啊,特別是那里啊……那里被啃得——」
「那里啊是哪里呀?」
「唉,就、就咱們男人身下那話兒嘛。」
「嗤!你沒那根家伙呀,那話兒就那話兒,那里啊這里啊蚌什麼屁!」
「喂,你听他講嘛,別插嘴呀!你說那話兒被啃掉啦?」
「是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那鬼就只啃一半,但那另一半還硬實著咧!」
「硬實著?死了還能硬著,你吹牛呀?」擺明了不信。
「是真的!棒壁村的老王親眼目睹過尸體,听說那話兒被啃掉一半,那兩丸子孫袋被割了下來扔在尸體旁,那話兒被咬斷的地方還噴著血,剩下的那半截硬梆梆的啊。老王說他好奇去模,真是硬著的,不只硬著,還熱呼呼的,好像、好像才和人做過那檔子事呀,就是這樣才可怕……」
「你是秘戲圖看多了,自己想象的吧?哈哈哈!吹牛也吹得像樣一點,都死了怎麼可能還硬著?大爺我現在活生生的,也沒硬著呀!」
「噓噓,你別講了,等等那女鬼听見了,說不定就找上你啊。」
「就有你這種傻子!」起身,背上弓箭,將獵物拎在手。「走啦!瞧你怕成這樣,早早下山,免得晚些時候你嚇得尿褲子!」
「你少來,我瞧你心里也是怕著吧?哈哈!」談笑聲音漸漸淡去。
女鬼……鐘靖低沉著眉眼,望著那遠去的三道人影。瞧那漢子說話模樣不似玩笑,亦不像是為了熱絡氣氛才捏造。山里真有惡鬼?他目光望向那條上山的路徑,掌心陡地一翻,伏魔冊攤在掌間。
他眼一低,怎料入眼的是……空白一片?
***
「阿靖?」座上黑衫男子見了他,似是意外。
「閻君。」鐘靖僅輕點下顎。
「你難得過來,必定有事。」
鐘靖斂眼,翻出伏魔冊。
「伏魔冊?」男子停筆,瞄了眼他手中的藍皮書冊。「有何問題?」
「空白。」
這家伙可真是簡潔啊,黑衫男子笑嘆了聲,道︰「不是同你提過了,空白即表示陰陽兩界並無惡鬼逗留,你可休息,兩界又平安無事。」
無惡鬼逗留?鐘靖蹙著眉心。「近日听聞南山有女鬼作惡,啃食男子身體,毀尸又隨意扔棄她自那些男子身上取下的部分身體。」
輕喀一聲,那筆在案桌上滾了圈,落地後一路滾至鐘靖腳邊。他疑惑地看了眼座上男子後,便彎身拾起。他緩緩上階,經過一旁鏡台時,雙目在鏡面上短暫逗留,將筆遞出去。
「閻君。」
他知曉這孽鏡只現惡鬼生前罪孽,卻老想在上頭看見自己生前,若能看見自己,興許就能見著生前的月華。
黑衫男子似是出了神,遲遲未接下。
「閻君?」鐘靖又喚。他還不曾見過這一殿閻王有這種神色。
「你擱著吧。」黑衫男子應了聲,起身緩步下階。
「那南山惡鬼一事,閻君怎麼看?」鐘靖隨在他身後。
黑衫男子反復斟酌,面上表情微有感傷,他自腰間模出白羽廟,搖啊搖的。
南山那女鬼很麻煩麼?鐘靖看著前頭男子手中的白羽扇。雖同這位閻君交情淺薄,但他明白這閻君待自己是極寬厚的,他自然也曾留心這閻君的習慣。閻君煩躁時,會搖那把白羽扇;過棘手事,亦是搖著那把白羽扇,似是這樣搖著,就能搖去那些惱人事。
「阿靖。」做了決定似的,黑衫男子語氣沉謹。
鐘靖抬眸望著前頭男子的背脊。
黑衫男子也不待他應聲,便道︰「柳月華失蹤數月余,你可尋得她下落了?」
「未有消息。」就連月華的一絲氣息也感受不到,似是早已不在這陰界了。
「若我有月華下落,你當如何?」白羽扇,搖搖搖。
鐘靖一愣,面上漸漫悅色。「閻君有月華消息了?她在哪?」
黑衫男子回身,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南山那女鬼作亂已有月余。」
鐘靖又愣。怎地就從月華扯上那女鬼?不解,但仍掀唇,問︰「那為何伏魔冊上未有那女鬼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