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男子抿直了嘴,白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半晌時間過了,才道︰「那女鬼的所有行動早在掌握中……可以說是我縱容她的。」
「……」鐘靖瞪大了眼。「怎能如此?」
「雖說她傷的那些人都是平日作惡的惡人,偷搶拐騙、婬人妻女,但她確實不該如此。陽間有陽間律法,那些人再怎麼奸惡,也淪不到她去對他們懲戒。」略頓,又道︰「可我若將她寫上伏魔冊,你能親手打散她的魂麼?」
「自該如此。」
「是麼?」黑衫男子竟是暢聲大笑,音律有些尖銳。「你如此干脆,倒顯得我思慮太多了。」
鐘靖微覺古怪,卻也守著本分,不多問。
「你們出事那日,福德引了月華的魂,她在城隍座前已表明不願投胎。來到我這里時,我見了她的生死簿,是個孝順乖巧又良善的姑娘家,在家順從父母,出嫁順從丈夫,勤儉持家,一生未犯過什麼錯,我給她兩條路,投胎富貴人家,保她一生衣食無缺,她不要;給她個官職做,留在陰曹為宮,她也不願意。我問她要什麼?她要報仇,我允了她,讓她去找都城隍要火簽令。你可知火簽令用途?那是允許死魂能在陽世間復仇的黑令旗,得此令,可以回陽世尋仇,不會有任何仙官神將或是鬼差鬼役阻撓。」
黑衫男子扯唇笑了聲,望向殿外黃泉路。「她倒是很行,真將那些惡徒一個一個找出來,一個一個索了命。她本該返回都城隍殿,交回火簽令,卻遲遲不見,城隍派了他那些護衛部將去尋,她瘋了似,對那些鬼差動手。」
鐘靖凝著五官,望著一殿閻君秦廣王的背影,殿堂梁柱上的火把透出幽光,在他眼底爍動著明滅,他沉道︰「月華連只雞都不敢殺。」怎麼可能殺人?
「當心有不滿、有仇恨時,還有什麼不敢和不能?」望著黃泉路的男子似是自語,又像在問他。停頓良久後,才又低著微啞的嗓子,道︰「她怨鬼差沒能將那幫惡徒的死魂全都拘回地府,就漏了一個;而那一個死前受盡皮肉痛,對月華恨之入骨。月華當時是拿著刀片一刀一刀地割著,片下他臉上的皮膚,那惡徒是痛死的。月華那是在替被亂刀砍得面目全非的你報仇。」
秦廣王轉過身來,面帶疼惜和無奈。「你說一報又一報,何時才了?她為自己、也為你報了仇,對方是被她弄死了,可那惡徒也怨她,死後當然又去纏月華,你說生前犯了殺人罪又犯了奸婬罪的惡徒,死後會是何模樣?」
他語聲激動,低嗓高揚︰「自然是死性不改。他纏上月華,又對月華做了他生前對她做過的事!生前受污辱,死後又再遭遇同樣的事,你說柳月華會不恨、會不瘋麼?」
又對月華做了那事……鐘靖僵滯不動,什麼都無法思考似的,他腦里一片空白,只隱隱察覺心口那處被什麼砸中似的,翻掀著劇痛。他已是很久很久不知痛為何物了,想說些什麼,卻痛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良久,才听得他顫顫的唇間磨出嘶啞︰「月華她……她……」
「心緒錯亂,入魔了。」秦廣王不去看那雙傷痛的眼,低眸又道︰「那惡鬼生前和一幫同伙同住在南山,她守在那,就為尋那惡鬼,但那惡鬼已被發現他行蹤的無常使者勾來地府。南山樹木參天,終日樹林蔽日,那幫惡徒住在那,藉著樹林掩蔽,成日不是搶劫過路旅人、獵人,便是調戲、欺侮經過的姑娘,月華雖未等到欺侮她的惡鬼,卻也撞見幾次那惡鬼的同伙又在調戲姑娘。她恨哪,魔性一起便砍了那些人,她甚至現形引那幫惡徒,待對方無防備時,再動手殺了對方,然後……然後割下一部分身體……」
「不——月華她、她不是這麼殘忍的性子,你、你听誰胡說來著?!」震愕和驚痛讓鐘靖再顧不得彼此身分,他失控地緊緊牢握秦廣王臂膀,道︰「她不是那樣子的人!她、她——」再說不出話,他松手,拂袖轉身便走。
「鐘靖,哪怕你去了她也認不得你。」秦廣王喊住他。「你以為我願意見她這樣麼?她在南山傷人,城隍同我說起這事情時,我也不願信,我說八成是他那些護衛搞錯了,但你可知當我去到南山,月華她不認得我?」
走到他面前,秦廣王又道︰「她不願見你,在她還未得火簽令之前,我同她提過你想見她,她不願見就是不願。在她心里,她認定的男人只有她丈夫,除了丈夫以外,誰都不能見她身子,那幫惡徒別說見光她身子,連那種事都當著你面前做了,你道她還能見你麼?就算現在你尋了過去,她也認不得你了。她當真入了魔,就連我喚她名,她對柳月華這三字也無多大的反應。」
「你是你,我是我,她不會不認得我!」鐘靖雙目發紅,死死瞪他。「怎可能入魔?她一個平凡女子,哪來魔性?」
「你初到地府時也是平凡男子,那時你可有法力?但如今呢?」秦廣王看進他眼底。
「阿靖,法力可以修練,魔性亦是如此。她的恨愈深、怨愈深,魔性愈強,魔已纏心,認不得人是極有可能的。」
「為何不讓我知曉?她是我妻,哪怕她殺人放火,我都該知道。」
「我曾允諾她,永不對你提起她。她得火簽令、回到陽世尋仇前,曾這麼要求我,因她自覺無顏見你,更不願你為她憂心;再者,我同你說了,你能如同?陪她一起守在南山,與她一道殺人毀尸,還是親手收了她?你狠得下心,只為你伏魔將軍職責,將她收伏麼?若做不到,同不同你說,重要麼?」
不願他為難。鐘靖心里明白,無論是月華或是閻君,他們都不願他為難,可憑什麼他必須由他們決定他的想法與態度?
他別開目光,思慮良久,道︰「我去看她。」步伐一邁,卻又頓住,他盯著深幽幽的黃泉路,問︰「若今日伏魔將軍一職非我,閻君會將她寫入伏魔冊麼?」
身後男子沉默半晌,低低道︰「那是應該。」稍頓,又低低開口︰「若決定前往探究,望你心中有所準備,她極有可能對你動手,屆時,你要如何?」只想勸阻他,別去看那將令他傷痛的畫面,卻沒能料到他早已有所決定。
鐘靖低頭不語,邁出殿堂。十年寒窗,為的是考取寶名,不求什麼,只願為官回饋鄉里,讓人民生活安樂,若果她……她真濫殺無辜,他必然是……
不能留她。
***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哼哼哼哼哼嘿唷嘿……」肩上扛了頭鹿的壯漢一手拎著酒壺,哼著不成調的短歌謠,朝著下山路。「嘿,等等來去大街賣了你,然後再來去那迎春閣找小雀兒爽快爽快一下……嘿嘿……」
「大哥。」
壯漢腳步一頓,凝神細听,卻只有風拂過葉片的聲響。听錯了啦,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姑娘!邁步又走。
「大哥。」細細柔柔的聲嗓又傳來。
停下腳步,壯漢疑惑回身,瞪大了眼珠子,他嘴角緩緩上揚、再上揚……
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縴眉如畫,翦水雙瞳,一張小嘴嬌艷欲滴,半透明的艷紅紗羅下,瞧得見若隱若現的身段,肌若凝脂,滑膩似酥……唉喲,這山里何時來了個這麼樣出水芙蓉似的姑娘家?
「姑、姑娘……」咽了咽唾沫,才問︰「姑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