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慕驍在心中苦笑,論起心思縝密、言辭犀利,就是一百個龍霽月,也不是老板娘的對手。
只一句話,不但點醒了他的身份處境,還頗有些嘲弄他當日喬裝接近費安的行為。
「老板娘是明白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瑾娘忙擺手,「不不,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再說,你也不是咱們抓回來的人犯,是別人交托給小月帶回來的客人。」
交托?
謝慕驍到底是聰明人,瑾娘這樣一說,他心底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如此一來,看守水牢的兄弟們,怕是一個都逃不月兌罪責了。
「真笨!」他一拳擊在竹壁上。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他的那幫兄弟。
那邊,瑾娘已經布好了碗筷。
「原本,我們可以不告訴你,將你在無煙島上關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再放你出來,這本來也是你那些兄弟們的意思。可是,」她將竹筷遞到謝慕驍手中,「小月懂你,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是讓你一個人偷生在外,讓別人替你受罰,日後,你定會自責一世,也會怪她、怨她一生。」
謝慕驍無聲地接過瑾娘為他準備的碗筷。
「趁熱吃吧,船已經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走。」
他低頭,將飯菜一股腦兒地扒入嘴里,塞得滿滿的。瑾娘的話,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霽月懂他?
原來是真懂。他心里所擔心的,所盼望的,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之下,他費盡心機也會去做的,她全都替他想到了。
沒有用「是為了你好」這樣的借口來為他做出想當然的決定,甚至,還替他安排好了船。
這樣周到——
他謝慕驍今生能得此一知己,死又何憾?
只是,他這一走,怕又是一去再難回返了。她卻尚能如此平靜地讓別人來告訴他一切,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曾有。
心里頭不知怎的,在欣悅之余,又不免有些堵得慌。
是吃太快,哽住了吧?他嗆住了,連咳幾聲,忙灌了幾口熱湯。
瑾娘在一旁冷眼看著,待他稍稍平息一些,才又道︰「還有一件事,放眼整座無煙島,只有我一人是與你有恩無怨,所以由我來說最為恰當。」
有恩無怨?
沒錯,蟄龍島被破時,她不在島上,而他,不管出于什麼目的,又確實是救過費安,所以,他對瑾娘有恩,瑾娘對他則無怨。
那麼,龍霽月呢?
他想起那一晚,她站在窗外,用吹筒對著他時,那樣痛恨的眼神,心里頭如被冷風吹過,泛起陣陣驚寒。
「在你出島的時候,我們希望你能蒙上布巾。」瑾娘如是說。
謝慕驍這次,卻連苦笑都失去力氣。
他們,仍然是不信他的。無煙島,顯然是海盜的又一秘密基地。為了避免上一次的失誤,他們將他蒙上眼楮,就不怕他出海之後,再帶人前來攻打了。
謝慕驍低頭失笑,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恢復了一貫明朗灑月兌的神色。他徑自從瑾娘手中取餅布巾,蒙上眼楮,在腦後緊緊地打了一個結。
「無論如何,我都該謝謝你們,在你們完全不信任我的情況之下,還能將我帶回島上,悉心照顧,並且……」他唇邊微微浮出一絲笑,「沒有拿槍打爆我的頭,以告慰海神在天之靈。」
瑾娘一愣,繼而也笑了。
「小謝你還是如此樂觀,這樣吧,我再送你幾句話。」瑾娘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半晌,放棄地嘆了一口氣,說︰「無論別人如何隱瞞,這件事你總歸是會知道的。靖安王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七公子犯下殺頭的重罪,被押在刑部大牢,你此去京師,實是凶多吉少。」
謝慕驍的雙眼被黑巾所罩,她實在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或許在此刻告訴他這些,是有些殘忍。
可是,既然他明責任,重擔當,有些事情,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得多。
瑾娘默然想著,謝慕驍已然起身,對她施了一禮,「謝家蒙此大難,尚有你們坦誠以對,謝某在此誠心感謝。他日山高水長,謝某但有昭雪的一天,定不忘各位今日相告之恩德。」
瑾娘側身讓過,待要說些謙遜之詞,卻不料,謝慕驍舉步之際,突然朗聲笑說︰「听說,夫人鬢邊的香雪蘭是蟄龍島的特產,在別處無法成活,不過,似乎無煙島上的香雪蘭也生長得不錯。」
瑾娘驀听此言,神色大變。
可謝慕驍已在大笑聲中揚長出了門,她只得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愈近京城,便愈能感受到六朝古都、盛世繁華的熱鬧景象。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趕集的、走鏢的、投考的、尋親訪友的、游山玩水的……各式人等,絡繹不絕。相應的,供人歇腳休息的茶水鋪也多了起來,五里一棚,十里一亭,精明的小販們在供應茶水之余,也賣些精致可口的小點心,讓路人聊以果月復。
啊洲雖是南部的一大商業重鎮,但比起中原內陸的繁華卻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是以,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京郊。幸而朝廷有明文規定,押解人犯都有一定的期限,過期不至,官差就算失職,失職之罪可大可小,輕則丟官,重則發配充軍。
謝慕驍倒不擔心他們會延誤時日。
只是,就連這小小茶水棚也不放過,每到一處便要借詞休息,嘗個新鮮,他實在替幕後那人有些不耐了。
偏偏那個人卻還沉得住氣,說不現身就不現身,隱在暗處,卻又一路安排他們的飲食住宿,殷勤細致之處,便連兩名官差也是艷羨不已。
第7章(2)
說起來,這次押解謝慕驍上京,原本是個苦差。
南屏郡守錢順東擺明了是想讓謝慕驍吃點苦頭,一定要把押解的工作攬到郡守府來,說是怕海司衙門的人徇私,實則是想讓自己的下屬好好抒解一下往日的怨氣。
然而,才一上路,兩名差人還來不及對謝慕驍惡形惡狀,便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神秘人給收買了。一路上,好吃好住,副統領前副統領後地招呼,也不給他披枷上鎖了,只用一根鐵鏈象征性地將雙手拴住,出門前還不忘體貼地搭件長衫,掩住鐵鏈為他遮羞。
這一路行來,不知道的人怕不都以為是官老爺帶著侍從上京述職呢。
謝慕驍搖了搖頭,趁著官差埋頭吞吃點心的工夫,雙眸從眼睫底溜出去,敏銳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可以肯定,那暗中照顧他的人就一路尾隨在後。起初,他懷疑是謝王府派來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十二歲離家從軍,獨自一人在外打拼,父親從未以王爺的身份對他額外加以照顧,不可能在今時今日家道中落之時,反而冒著包庇人犯的罪名,對他如此呵寵,更不可能對押解官差私相受賄。
那麼,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人!
雙眸游移之間,驀地鎖住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水湖藍的衣裙,明眸善睞,大約是一路疾奔而來,額前的劉海和鬢邊的散發被風吹得鼓蕩開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嫣紅的雙頰。
她逆著人流往外走,神情急切而又充滿著期待。
謝慕驍心頭一熱,站起來,向前跨了兩步,「慕藍!」
藍衫少女雙眸一亮,如一頭失韁的野馬般直直沖了過來,「二哥!」
她早早听說這幾天二哥會被押解進京,便提前幾日,日日奔出幾十里地出來迎接,直到今日才算兄妹得見。
激動情急之下,謝慕藍縱身撲入兄長懷中,拉著他的衣袖,濕了眼眶。家中接二連三遭逢巨變,七哥入獄,生死未卜;四哥昏迷,人事不省;三姐性情大變,被送入佛寺靜養。如今,又是二哥,被污與海盜私通,回京受審,前景亦是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