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俏臉一沉,「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你,我們就跑不出來了?」雖然,她不得不承認,謝慕驍這樣兵不刃血地將她們送下山,比雙方拼個魚死網破、血流成河要好得多。但,不知道為什麼,心里想到他有可能因為這次劫牢事件,背負更大的罪名,要接受更嚴苛的處罰,她就覺得滿心不是滋味。
不能再接受他的恩惠吧。
若是這樣,以後讓她如何替父報仇呢?
「如果你要回去,我們大伙兒都跟你一起回去,你自去坐你的牢,我們跟海衛軍之間的恩怨,今朝,也可以來個徹底了斷。」
謝慕驍皺眉再皺眉,他想不到霽月的性子竟然如此激烈決絕。沒錯,他是放走了人人畏懼人人喊打的海盜,可也並非全是為了她們。
海衛軍的性命也是命。
他們都是從全國各地征召而來的十幾二十多歲年紀的青年,家中也有父母姐妹,有的就全靠著軍中一點俸銀養妻活兒,真要鬧到你死我活、尸骸相抵的地步,誰又能忍心?
他回頭,指著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的海衛軍,沉聲道︰「你們誰能喊出他們的名字?」
海盜們都是一愣,不明白這反反復復的青年將官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他們眼里,謝慕驍就是一個讓人模不著頭腦的另類。當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時,他繪出你的藏身地點,讓官兵攻你個措手不及。
但,當你以為他是敵人時,他又屢屢不顧自身安危地襄助他們于險地。
這個人,到底是敵是友?
實難分清。
「誰殺人的時候還問對方的名字?」有人忍不住詰問。
「可是,既然不知道他的名字,雙方之間便從無過節,又為什麼非要置對方于死地?」
一言道來,雙方俱都動容。
是呵,今日在此之人,有的,可以說一生大約也只能見這麼一面,可這一面,為什麼就要拼個你死我活?
為什麼就不肯給對方一條生路?
「因為,」霽月淡淡地頂了一句,「立場不同。」
他們,生下來就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
一個要制亂,一個要維護,像蛇與鷹,天生的對手,不死不休。
心中不是不遺憾,不是不嘆惋,可,天意如此,夫復何求?
「龍姑娘。」突然,海衛軍中走出一人,抱拳行了一禮。看這迂腐禮數,霽月忍不住失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這青年,可不就是那一日追著海船不放的小將嗎?
當日,若不是他,謝慕驍也不至于被掛上桅桿,吃那麼多苦。可,卻也正是他,在統領都宣布放棄的時候,仍對謝慕驍不離不棄,率領兩艘巡海艦緊追不舍。
對于忠心耿耿、正直不二之人,她向來多給幾分顏色。
于是笑問︰「你有什麼話說?」
「下官想請龍姑娘……」他一邊低聲說,一邊走過來,眾人都凝神听著他的話,冷不防,他在謝慕驍身後突然出掌,狠狠擊中他的後頸,威風不可一世的謝副統領在大伙兒萬分震驚的目光中軟倒在最忠心的部下手中,「請龍姑娘代為照顧副統領。」
一句話終于說完,龍霽月忽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你打暈他,讓我帶他走?」
小將再次躬身,「副統領是怕我們受罰,所以想回去一人承擔罪責。可此罪重大,靖安王如今在京城獲罪,自身尚且難保,朝中多少人巴望著此次能將王爺徹底扳倒,永不翻身,若是副統領此番被押解上京,怕是無人能保。」
靖安王獲罪?
那麼,他知道嗎?
霽月默然,雙眸不自覺地鎖定他緊閉的雙眼。才一個月不見,他看起來並沒有多少改變,只是原本黧黑的膚色略見蒼白,眉宇之間壓著一股惆悵,似密雲遮住了陽光,將他身上曾經張揚的飛揚意氣生生打壓了下去。
心口,忽然莫名地脹起一絲痛。幽微、隱秘,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但,如果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感到心痛,那……又代表著什麼呢?
霽月又是一陣恍惚。
第7章(1)
晨光從打開的天窗外泄進來,照見一室明亮。窗前,林木扶蘇,鳥兒在樹梢啁啾,幽靜清雅的花香淡淡地隱在晨曦中,如籠著一層幽白的霧,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這花香……
謝慕驍深深吸嗅了一口,很熟悉。可眼前的景物,卻又是如此陌生。
記憶回放,是在水牢山下,當時,他正全神貫注提防著龍霽月突然發難,卻沒有料到,他最信任、最不設防的下屬會在背後偷襲。
然則,當真是毫不設防嗎?
謝慕驍苦笑再苦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任職海司衙門的這段日子里,他早已練就了即便在睡夢中,也能跳起反擊的本領。
他不止一次在龐大的海船之上,與海盜袒胸赤膊,抵足而眠。
也不止一次,在戒備森嚴的海司衙門,遭遇復仇者的暗劍刺殺。甚至,有時候,他們會躲在任何一名同僚的身後,在你微笑著與之招呼之時,從背後突施冷箭。
他必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所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凶殘狡獪的亡命之徒。
然而,為何會在這一次,輕易放松警惕?
難道說,是這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涯消磨了他鐵一般的意志?還是,僅僅只因為她?
龍霽月!
這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丫頭,總是會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冒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想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付諸實施。一次劫牢,一次劫法場,這一次,是第三次了。
他豁出一切,助她下山,結果呢?她居然以毫不在乎的語氣對他說,讓他自去坐他的牢,她和海衛軍的恩怨自由她自己去解決!
她怎麼解決?那丫頭解決問題的方式他清楚得很,向來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留半點轉圜的余地。
只要他一旦面對著她,她總是有辦法輕易撕裂他的冷靜與理智,再也顧不得其他。
謝慕驍輕輕嘆了一口氣,放眼環顧四周,仍然不能確定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他被打暈之後,那兩方虎視眈眈的人馬都怎麼樣了?事情到最後,究竟演變成何種局面?
想到這里,他心頭一緊,突地騰身而起,手剛觸到門把,以竹茅編制的門扉「咿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有人來了。
他索性縮回手,大咧咧地站在門後,等著那個推門而入的人。
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自己落到何人手中,總不外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瑾娘手中托著一個竹編的托盤,門開的一瞬,她看到龍精虎猛、蓄勢待發的謝慕驍,雙方俱是一愣。
「你醒了。」一愣之後,她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
謝慕驍卻是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怎麼會是你?」
費記船行的老板娘!這麼說,他是落到海寇手里了?
心里一松,突然有種世事無常,轉眼皆非的感覺。怎麼?自己被手下打暈之後,卻竟然反被龍霽月擒了回來?!
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謝慕驍下意識地朝瑾娘身後看了一眼。
瑾娘將托盤擱到幾上,回頭,恰好將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她沒有來。」
他正在心中百般思量,那一眼,本是無意識的一瞥,待听得瑾娘特意解釋了一句,才頓覺尷尬起來,忙掩飾性地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
「副統領——」瑾娘喊了一聲,遲疑一下,抿嘴笑道︰「大家本是舊識,這樣稱呼你不但見外,我還真覺得別扭,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客氣,還是喊你小謝比較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