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應付得手忙腳亂。
霽月刷地抽出鞭子,一鞭揮在桅桿上,「還有人再過來,我就讓謝慕驍嘗一嘗鞭子的厲害。」
眾人果然被唬住了,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紛紛退回到巡海艦上。
但,也僅僅只是如此,兩艘艦艇只隔了兩個船身的距離死死咬著海船,毫不放松。這樣僵持到黎明,船上的兩名水手終于忍不住開始叫苦。
第5章(1)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黎明撕開夜的輕紗,在東方地平線的青波碧濤之上,掙出一輪紅日,霎時,一道金色的光線劃開迅速移動的雲幕,海面上翻騰的白沫立刻閃動著細碎的金光。
天亮了。
豹子憂心忡忡地看著緊緊尾隨在後的巡海艦。
帶著這樣兩艘艦艇,他們哪里也去不了。整整一夜,就是在海上兜著圈。莫說桅桿上的謝慕驍受不了,就是他們自己也耗不起啊。
霽月抿著唇,臉色如同謝慕驍身上的白衣一樣蒼白。
涼風起秋末。
整整一夜,濕冷的海風吹在身上,就像是浸滿了海水的鞭子抽在身上一樣,又冷又重。痛嗎?她的心早已痛到麻木。所以,一定要有人比她感覺更痛更痛。
「再這樣掛下去,他會死的。」一名水手怕在船上鬧出人命,戰戰兢兢地說。桅桿上面,听說是海衛軍副統領,他惹不起。桅桿下面,是凶神惡煞的鐵塔壯漢,他也不敢惹。這……這可怎麼辦?
幸而,老天爺像是听到了他的心聲,艦艇之上走出來一名青年將官。
「船上的人听著,只要你們放回謝副統領,我們可以讓你們自行離去。今日之事,不予追究。」
「放?」霽月冷笑。
「如果我們放了他,海衛軍會不會言而無信,將我們轟成肉餅?」還是那名水手,左也成憂,右也成憂。
「去把他放下來。」
豹子領命,想也不想已經爬上了高高的桅桿。對于霽月的命令,他從未表示過懷疑,哪怕現在她讓他跳進海里,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赤國的軍人,服從是天性。
謝慕驍被豹子抱下來的時候,整個身子蜷曲僵硬得不成人形。風干的血液凝固在衣襟上,結成痂,點點暗紅,一眼看去像是白衣上生出絳赭色的瘡。
「他死了嗎?不會是死了吧?」水手嚇得不輕。
霽月也是一愣。老實說,她恨他,打心眼里恨著他。他欺騙她,讓她成為蟄龍島的罪人。
帶他去蟄龍島的人,是她!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爹爹是因為自己的疏忽與輕信才會永遠永遠地離開自己。
可是,無論是討厭還是憎恨,她解決問題的方式向來都是明刀明劍,爽利痛快。只有這一次……這一次……可以說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說是……責之切嗎?
霽月忽然莫名地覺得煩亂,覺得——從一開始,從海衛軍闖進費記船行開始,她的整個世界就顛倒了,傾覆了,再不比從前。從前,每做一樣事情,她都有絕對的把握,她從容,她自信。可是現在,做什麼好像都是錯。
殺,是錯,不殺也是錯。
留,是錯,放當然也是錯。
可不放,又能如何?她等不起,拖不起,也……自暴自棄不起。
「把他弄醒。」霽月咬牙轉身,不再去看那道蒼白的身影。
豹子領著水手幾乎將船上所有的棉被都拿來裹在謝慕驍的身上,又燒了滾燙的熱水,不停地用手巾擦拭著他的四肢。
兩艘艦艇上的海衛軍鴉雀無聲地望著這邊。
良久,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謝慕驍的身子猛然一震,嗆咳出聲。
霽月輕輕松了一口氣,看艦艇上的海衛軍互相拍掌歡呼。那一瞬間,竟讓她也有了一種死地回生的錯覺。
唇線不自覺地微微上翹,但聲音還是冷凝如霜︰「人在這里,你們都看見了?我可以放他回去,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讓我們先退出二里之外。」
「什麼?二里?你們如果逃跑怎麼辦?」將官失聲。
「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能相信你,如果我放了人,你們二炮齊轟,我們怎麼辦?二里不過是退到大炮射程之外罷了。」
又是一片死寂。
沉默,再沉默。
看樣子,那名年輕的小將自己也做不得主。一時之間,氣氛膠著,僵持不定,誰也不肯退讓一分。
「就這樣吧。」陡然,身上圍著厚厚棉被的謝慕驍扶著豹子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慘淡灰敗,可神情一如往昔,帶著一股讓人鎮定安寧的氣息。
「听到沒有?副統領說了,就照龍姑娘的意思辦。」水手迫不及待地扯著嗓子喊。
艦艇上的人听了,都齊齊往後退了一步,當先那名青年將官,對著海船深深一揖。
水手歡呼一聲奔去駕駛艙。
海船迅速離開,與艦艇拉開距離。
「豹子,給他一條小船,讓他離開。」霽月一直沒有回頭。
「我以為你會把我扔到海里去。」到了這個時候,謝慕驍居然還有心情和力氣開玩笑。不過,他說得真沒錯,霽月心想。她原本的確是想等海船行出二里之外,便將謝慕驍扔進海里,海衛軍若是急著救人,就沒那個閑工夫再來理會她們了。
可,她又是為了什麼改變主意?
真是莫名其妙的煩亂!
偏偏,他還不肯放過她,「直接丟我下海吧,這樣你們比較容易月兌身。」
霽月霍地轉身,眼眸里像是有鋒利的倒刺,「你以為你是觀音菩薩?救苦救難來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助你們。」謝慕驍說得那般誠懇,可是再誠懇,也抹殺不了整個蟄龍島因他而毀的事實。
「你那麼想拯救我們?那你就自己跳下去吧。不過,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傷口浸在海水里……」她的話還未說完,卻看到謝慕驍淡淡一笑,毫不猶豫地掉頭走向船邊,然後一頭跳進海里。
「撲通——」
是水花飛濺的聲音。
霽月驀然怔住。
艦艇上的海衛軍頓時亂作一團,混亂之中,海船飛速後退,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沒有辦法讓船速慢下來,就像她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
若真能回到從前,她希望……時光停留在礁石島上的那一刻?
還是,彼此未曾謀面時?
海司衙門。
棒著層層屋宇,各司職守的海衛軍們還是能听到從衙門大堂內傳來的爭吵之聲。自從謝副統領被海盜挾持,又放回來之後,他與統領的爭吵便日日升級,從未停歇。
大伙兒想不明白,海司衙門的職責就是剿殺海盜。如今,副統領以身犯險,深入敵營,探查到海神巢穴,統領又帶領著大伙兒一舉滅了瀚海之上最大的隱患——海神。
這是多麼大的一件功勞!
若是上表朝廷,統領升官,大伙兒發財,這不是大快人心、一舉多得的一件事嗎?
可是,副統領竟然一力維護海盜,甚至呈書兵部,說什麼海難未靖,正是用人之時,而海神所部又早有歸順之心,望皇上明察,赦免羈押在水牢里的海盜余眾,將之予以收編。
如此輕易抹殺了大伙兒的功勞,程文皆自是不允。二人奏表各有說辭,兵部委實難以決斷。僵持不定之際,統領程文皆竟然擅自決定,將一眾海盜梟首示眾。
明日午時便是行刑之期。
這樣獨斷專行,是前所未有的。雖說,謝慕驍是副統領,可他是王爺之子,程文皆一介文官,雖領統領之責,但向來膽小怕事,從未與海盜正面交鋒,衙門內的一切事物,都是由謝慕驍說了算。
然而這一次,謝副統領的做法顯然是阻礙了他的前程,兼且連南屏郡郡守的功勞也一並抹去,兩位封疆大吏此刻利益所趨,矛頭一致。謝慕驍縱有通天之能,怕也難力挽狂瀾于大廈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