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衛軍們面面相覷,半晌,俱是搖頭嘆息。
翌日。
初冬暖陽斜斜地掛在天邊,溫柔而美好地將金色的光芒灑在萬頃碧波之上,朵朵白雲浮在天際,岸邊,幾片白帆,飄在海面上,天水之間,微波茫茫。
龍霽月擠在人群中,隨著人流朝西市的刑場走去。
她低著頭,卻無法掩住雙耳。整個浮洲城里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竟是比新年的時候還要熱鬧。
一個人的死亡,原來竟是可以讓另一個人如此額手稱慶!
臨時搭建起來的刑場就在眼前,場外用簡陋的木柵隔開了人群。台上的人一溜煙地被按跪在地,一個一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俱是熟極的面容……
有人硬挺著肩,不肯低頭,便有士兵舉著厚重的刀背狠狠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恍若砸在她的心頭。
海叔花白的頭發披散下來,容顏蒼老而憔悴。正午細碎的陽光灑在他的頭發之上,落下點點星霜。
原來海叔已經這樣老了。
這突來的發現,令霽月紅了眼眶。
「時辰到!」高高的監斬台上,兩員官吏肅容端莊。可是……沒有見到謝慕驍。霽月稍稍遲疑了一下,他是傷重未愈呢?還是另有圖謀?
他告訴她海叔未死,水牢里還關押著許多兄弟,是為了在這一天將他們一網打盡嗎?
彼盼猶疑間,忽听得「啪」的一聲,監斬令被擲了出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軟鞭呼嘯著飛出,將面前的木柵掃得橫飛出去。
人群驚呼一聲,四散奔逃,蟄龍島上僥幸未曾遇難的弟兄們齊齊一聲吼,從四面八方沖向了刑台。
南屏郡守一直繃緊的面容終于松了下來,側頭對身邊的海司統領程文皆道︰「怎麼樣?我這計策可行?」
程文皆抹一把額上的汗,連連賠笑。
這計策可是凶險得很哪,若是這群悍匪不出來劫囚,他們擺出這樣大的聲勢,到時候,這四十多名海盜,是斬還是不斬呢?
說話間,台上台下已是一片混亂。
霽月軟鞭所到之處,官兵紛紛退讓。她搶到台前,驀地,台上令旗舞動,台側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騎兵之後,弓箭手虛引弓弦,蓄陣待發。
驀然回首,她已與同來的弟兄們被黑甲重盾的步兵層層隔開,再難以合成突圍之勢。
原來,還是中計了。
霽月慘笑,手中的軟鞭卻握得更緊。
「小月,我們中計了!」一名弟兄驚呼,話音還未落,最後一個字吞入月復中,他的身上已同時被插入了幾柄鋼刀。死不瞑目!
隨著聲聲慘呼,又是幾顆頭顱被血泉沖上半空。
「小月!你走!」龍四海梗著脖子喊。
霽月一咬牙,「不!」朝著黑甲兵最密集之處沖了過去。鞭梢卷起敵人手中的刀,呼嘯著飛向高台,「錚」的一聲插入郡守身邊的木樁。
第5章(2)
郡守唬得一震,「龍霽月,你還不投降?」
又是一柄刀被卷了過來,刀光在冬陽之下發出清冷的寒光,郡守嚇得臉色煞白,「射!傍我射!反抗者統統就地射殺!」
密集的箭羽遮天蔽日,黑甲兵揚起盾牌,箭簇「撲撲」之聲不絕入耳,腥濃的血彌漫開來,天上地下一片血紅。
霽月一襲綠衫,站在如驚潮一般涌來的黑甲兵陣里,孤單微渺如風中的一葉飛蓬。潮起潮落,黑甲兵倒下去一排,又涌上來一排,此時此刻,生命如水泡般虛幻脆弱。
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程文皆手心里握了一掌的汗。
「投降不殺!龍霽月!你降是不降?」郡守更是一迭聲地喊。
霽月環顧四周,面色慘然。同來的伙伴們,此刻,被擒獲的擒獲,剿殺的剿殺。剩下刑台上未斬的死囚們,也逃不月兌一個死字。
爹爹說得沒錯,寧可戰死,也不降,不上官府的刑場。
那樣屈辱地被壓低了頭顱,遭受全城萬眾的凌辱與唾罵。她不降,死也不降。
杯箭手終于被海衛軍的火槍隊換了下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龍霽月。官府顯然已是不計代價了。說到底,還是黑甲兵人多,火槍一旦發射,誤傷在所難免。
霽月連連冷笑,看得郡守更是一陣毛骨悚然,總覺得那長鞭隨時隨刻似乎就要甩到自己身上。
「射」字尚未出口,郡守感覺脖子一涼,一把短匕壓在了頸脈之上。
程文皆駭然回首,見一黑衣少年,頭上壓著低低的斗篷,看不清臉面,啞著嗓子說︰「放他們走。」
他一愣。
郡守已掙扎著揮手,「放!放他們走!」
黑甲兵如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程文皆眼睜睜地看著黑衣少年押著郡守與龍霽月一同離去,雙眉緊鎖,神情若有所思。
海水那麼藍。
天高海闊,群鷗亂飛。
海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在泛著細碎金光的海面上破開白色的浪花,一路平穩向前。
然而,船上的人,卻個個神情疲憊,眉眼沉重得仿佛再也飛揚不起來。
此刻,他們在甲板上分成兩邊,一邊是黑衣斗笠的少年,一邊是絕處逢生的蟄龍島眾兄弟。
他們沉默地注視著少年,眼中有憤怒,有絕望,有不忍,有嘆息……唯獨,不曾有感激。
他們不會感激他!
蟄龍島落到如此飄零淒涼的境地,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大伙兒都還記得,他初到蟄龍島時,因與霽月同歷患難,又曾救過費安的命,同是大海上縱橫無忌的漢子,相逢即相識。他們一拍即合,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曾經是那樣的信任與投契。
然而,轉眼之間,便是他,出賣了島上的兄弟,引來官兵圍剿。
這仇,深似海!
但今日船上之人,又無不受他深恩。
雖然,海叔、費安、瑾娘等人還是沒有救出來,但,若沒有他,這次貿然前去營救的眾人,卻無一人能全身而退。
恩怨兩難全!唯有沉默。
沉默中,只听得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一聲一聲,聲聲入耳。
良久,有人嘆息一聲,轉身離去。然後是更多的人,與他擦肩,沉默著退回到船艙里。偌大的甲板上,瞬時退得干干淨淨,只剩下他和她。
霽月不能走,亦不能退。
蟄龍島、水牢……還有這滿船的人,一肩重擔都壓在她的身上。
「你不怪我放走了郡守大人?」還是謝慕驍打破沉默。
壓在眉眼上的斗篷被摘了下來,露出一雙布滿紅絲的眼。
一夜未眠。
從昨天听到統領與郡守合謀的計策之後,他就不曾合眼。本來,事情已經有了轉圜的余地。兵部已發下公文,皇上派了欽差大人南下,不日將抵達浮洲,徹查此事。看看海疆之患到底是幾股悍匪,還是赤國有計劃有預謀的軍隊。
然而,沒有想到,郡守居然想在欽差到達之前,將蟄龍島上竄逃在外的余眾一網打盡,然後再安一個企圖逃跑的罪名,將原本押在牢中的眾人也一舉殲滅,以絕後患!
謝慕驍力爭無效,被困于海司衙門。直到午時將近,守衛松懈,他才覷個空子跑了出來。
到現在,弄成這個局面,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了?他從京城迢迢千里來到這里,駐守海關,那時候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蕩平海寇,還瀚海一片自由寧靜的天空。
可是,自從他與費安相交以來,這信念便不再如往日那般堅定無摧。他也曾想,這些人,並非十惡不赦之徒,也有重情重義的一面,他們熱愛大海,了解大海,更甚于從各地招募而來的海衛軍。若是能為朝廷所用,則海疆更添一支生力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