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富濟貧?」小謝也笑了,像听到一個好笑的笑話,「你知道什麼是劫富濟貧?」
「就是打劫富戶的錢財,拿去給貧苦的人用。」霽月一臉驕傲與得意,「我們海島上的人就是貧苦人。我們不需要俠盜來救助我們,我們自己劫來自己用,是不是窮人的榜樣呢?」
小謝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失聲笑出來。
「這就是你所謂的劫富濟貧?」
霽月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海邊咸濕的空氣,「我並非為自己辯解,說海盜其實有多麼偉大。只是,我們原本就與居住在陸地上的人不同,他們視我們為賊寇,我們又何必一定要融入其中?官府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剿滅我們,為什麼爹爹反而想要與他們和解?為什麼瑾姐姐會羨慕他們的生活,想要融入其中?」
「你爹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只不過……」
太遲了!
小謝的嘴張了好幾次,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對龍霽月說。
這個生于大海、長于大海的女孩,他要如何告訴她?從今往後,她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
海面上終于出現一條漁船的影子,遠遠地,從海天交界的水平線上趁著夜色,緩緩地劃了回來。
是晚歸的漁民吧?
霽月用力地揮舞著手臂,「喂。這里這里!」
她經常從這里出海,是以,漁民們大都識得她,她出手豪闊,又善言談,樣子長得清秀俊氣,一時扮男裝,一時著女衫,讓這些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的村民們嘆為觀止。
大伙兒都喚她「小月兒」,那天邊的月亮可不是同她一樣?時圓時缺,時男時女。
「大叔!大叔!是小月兒!小月兒在這里!」小船劃得慢,霽月等不及地喊。
船上的人終有所動,船頭直直一線,朝這邊劃了過來。
「這船……」小謝覺得不可思議。霽月的花樣總是層出不窮,上次的赤幡船已經讓他震驚震動到震撼了,這一次,她居然想用一條只能在近海捕魚的漁船出海,她是到了山窮水盡、饑不擇食的地步了呢?還是……另有所圖?
「沒事的,我只要到了海上就有辦法找到我的新月號了。」霽月自信滿滿地說。
她望著夜色下的那條船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心里充滿了焦切的渴望……卻沒有留意到身邊那個男子眼里深沉的愧疚以及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小月!」漁船上,一名男子的身影漸漸清晰。剃得短短的頭發,像是和尚的光頭慢慢長出青髭的樣子,寬寬的肩膀,壯實的體魄。
那不是——
「豹子?」霽月愣了一下。此時此刻,豹子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小船離岸還有十幾米,豹子忽然棄了槳,涉水奔了過來。
「小月……」
她從未見他如此惶急,一如那一天,她在海上撿到他時,他抱著掛著赤幡的旗桿,身邊是與他一同歷險,卻再也不會醒過來的同伴的尸體,在海上漂浮了七天七夜,那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也是這樣沉痛、迷茫。
「出什麼事了?」霽月听到自己的聲音在夜晚沁涼的海風里,瑟瑟發顫。
不會的。
不會有什麼事。
大約是豹子貪玩,又怕爹爹知道了,所以才偷偷模模地從這里上岸吧。看!龍霽月,豹子都被你帶壞了呢。
她在心里安慰著自己,眼楮卻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在海水中跑得跌跌撞撞的豹子。
驀地,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撲進水里。
霽月心頭一緊。
夜風里送來男人哽咽的聲音︰「毀了,全毀了……」豹子就那樣趴在海灘上,頭整個地埋進水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什麼毀了?」霽月像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重復了一遍,然後,下個瞬間,她已沖了出去,將豹子用力從海水中提起來,「你說什麼毀了?」
「蟄龍島!闢兵包圍了蟄龍島!他們到了島上,我們的人都還在睡夢里。幾十台大炮對著海島轟了整整一天,逃出來的人沒有幾個。」
「我爹呢?我爹怎麼樣了?」
「海神……海神……」
「我爹怎麼樣了?你說啊,快說!」霽月厲聲搖晃著他。
「他……他……老爺子身中六槍,死也不投降,不上官府的絞架。」
「轟——」天上仿佛有雷劈了下來,打得她眼前陣陣發黑。霽月松開手,任豹子龐大的身軀再度跌進海水里,水面濺起一人多高的浪花,砸了她一頭一臉。
好咸。是海水還是淚水?
無聲滑落。
怎麼、怎麼會這樣?
她的爹爹,那個海上的神話,怎麼能就這樣消失?他是她心目中無與倫比的英雄,如高山,如日月,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坍塌?
她身子一軟,整個人撲跪下去,對著茫茫蒼蒼的大海,無聲悲泣。
第4章(1)
無處可去的龍霽月和豹子被收留在小謝的宅院里。這個舉動對于浮洲城的居民們來說,無異于是自個兒找死。
闢府正在滿城搜查海盜余孽,誰家窩藏,論罪,當與海盜同誅。
霽月抱膝坐在床頭,月色透過鏤空的窗格泄進來,鋪了一地銀暉。遠處,高樓上隱隱約約的歌舞之聲散在夜風里,疑真似幻。
這一切,是多麼的不真實。
從未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懷念海浪的聲音。那夜色下起伏的波浪,浪深處,人魚的歌唱,這些,以後都沒有了麼?
還有爹爹,慈愛而威嚴的爹爹……前程往事在這一剎那涌上她的心頭。過往歡笑的時光,那些責罵,那些寵愛,那些驕傲,那些淚水……都不再有了嗎?
六槍!豹子說,爹爹中了六槍!
如今想來,每一槍都似乎打在霽月的身上。疼痛,牽扯著心髒,隨著一呼一吸間的每一次跳動,蔓延全身。
「小月。」房門被無聲地推了開來,一道黑影閃身而入。
她沒有抬頭。
借著月光,黑影來到她的身邊,在一步之外站定,「你猜得沒有錯。」
「那麼,」霽月頓了一下,終于抬起頭來,「船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付了三倍的船資,今夜子時可以出發。」
「呵,」霽月輕笑出聲,笑容里滿是嘲弄的味道,「看來,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呵……」
謝府。
夜深風冷,一燈瑩然。
燈下,白衣的男子提筆沉思,久久,仍未落下。
「這麼晚了,還在給誰寫信?」微微敞開的窗扇外,探出女子微笑的容顏。她雙肘擱在窗台上,手里握著一管圓筒狀的竹管,在手心里轉啊轉。
小謝抬頭,看到是她,微微一愣,「你怎麼還不睡?是不是不習慣?」
話一出口,驀覺不妥。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又怎麼會習慣?于是擱了筆站起來,想要走到窗邊。
「不要過來!」霽月在窗外笑,「你再走過來,我就不客氣。」
小謝並不當真,「如果你睡不著,我可以陪你說說話。」剛剛遭逢巨變的女子,會不會被刺激到心志失常?
他有些憂心地蹙緊了眉,想要更近地察看她的狀況。
「我說真的,你再往前走兩步我就吹了。」霽月將竹筒放在嘴邊,威脅說。
「別鬧了。」小謝腳步不停,一步,兩步……卻听得「噗」的一聲,竹筒里射出兩枚鋼釘,一枚打滅了桌上的油燈,一枚……毫不留情地射穿了他的肩膀。
血,在瞬間濕了他的衣裳。
他終于停下腳步,似猛然驚醒又似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霽月手上拿著的,原來是盜賊慣用的一種吹筒,長長一根竹管,可以吹出迷煙,也可以吹出喂毒的暗器。
不過這枚鋼針,應該是沒有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