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剎,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冒頓要親手殺死雪瞳和冉珠!
為了復仇,他可以失去一切,而我,永不能夠!
了然和寒意同時涌上我的心頭。
「難道,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單于珍視的東西嗎?」我恍惚皺了皺眉。
「珍視?」他的目光雪亮而凌厲,「再珍視的東西,也有力所不殆,守護不了的時候,所以,我不會讓任何東西左右我的喜惡。」
我心頭一震,看著他的目光漸漸流露出憐憫。
「都過去了。如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單于喜愛的事物,可是,單于一聲令下,卻可以粉碎他人的幸福。」
「是嗎?」冒頓陡地笑了起來,「再沒有人可以奪走我喜愛的事物?」他還在笑著,可卻笑得那樣生硬倨傲,「那麼,我的兒子呢?他為什麼會胎死月復中?」
我無言,半晌,方才澀然一笑,「那是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
是因為先有了賀賴的幾百條人命,是因為霍戈的無辜被牽連,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果。而今日的果,又必然成為來日的因。
我用力閉了下眼楮,想起那一日,學長溫潤和煦的眼,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刻意等候在圖書館里,如果那一刻,我不曾鼓起勇氣,如果圖書館的書架再早一刻,或是再晚一刻倒塌,如果學長在發現之後不是將我護在身下,而是獨自逃走,那麼,今日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將不會發生。
沒有賀賴曦央,沒有身份不明的霍戈,或許,也不會有今日的冒頓。
「你說善惡?」冒頓的聲音輕藐冷漠,充滿了不屑,「我不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只知道什麼是成功,什麼是失敗;什麼是生,什麼是死!」
我只有苦笑,「如此說來,活著的必定都是惡人了?」唯有成功才能生存,而成功則必然需要付出代價。
冒頓傾身逼視著我,目光如霜似刃,「你說呢?」
我怔了一下。
「若說到死,你早就該死了!你為逆賊賀賴巴圖魯做先鋒,以和親為名潛入王庭,行刺殺之圖。你心懷異心,扶助失勢的太子奪取本屬于你夫君的單于之位。你指使家奴夜盜先王首級,漏夜奔逃,于逃亡途中被王庭侍衛捉拿回庭……你說,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樁哪一件不能要了你的命?」他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我的面孔。
我們原是這樣相似。
我一怔之下,竟然笑了出來,「沒錯,曦央原本就是該死之人。那麼,就請單于賜曦央一死以謝罪。」
死,大約要比活著容易許多吧。
我靜靜地微笑著,神情哀涼而驕傲。
冒頓的眸中閃過一絲冷銳的光,不辨悲喜。
「我說過,你一人的生死是遠遠不夠的,匈奴未來太子的性命只有用蕖丹的鮮血才能抵償。」
「蕖丹?」我大震,抬頭看著他的眼楮。那樣幽深如井的黑眸里,我清楚地看見了明明白白的,如草原里那些嗜血的餓狼。
「你要的,究竟是蕖丹的性命,還是整個白羊?」
冒頓無聲地笑了。
那笑容讓我的肌膚陣陣發涼。
「你看著吧,一個月之後,我就會讓你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麼。」
第十章困鎖
荒徑,蔓草,泥濘,破絮。縴細的月光爬上破舊的井台。
「阿喜娜。」
蹲在井邊浣衣的女奴聞聲回眸,月光靜靜地落在她的臉上,照見滿眼的困頓與疲倦。
四目相對。
「郡主?」女奴歡呼出聲。
那樣熟悉的呼喚,讓我的眼楮微微地刺痛了。
「郡主,你怎麼……」奔近了,她看清我的樣子,眉頭微蹙,滿目擔憂,「你怎麼一個人到這種地方來?單于知道了,會怪罪你的。」
順著她的目光,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
描金瓖翠的羊皮靴子從潮濕而骯髒的地面上踏過,衣裙的下擺拖在泥地里,裙裾上沾滿了細碎的草屑,不復原先的雍容麗顏,遂苦笑,「沒想到連雙靴子跟著我,也要受苦。」
阿喜娜見我神色,趕緊展顏一笑,「郡主快別這麼說,靴子原本就是吃泥的,說不定它現在心里不知道有多暢快呢。」
那樣熟悉爽朗的笑聲讓我片刻失神。
仿佛又回到初來王庭之時,寄住于側閼氏帳篷里的那一段日子。那時,我心里雖然也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但是,至少,身邊還有阿喜娜和比莫魯無憂無慮的歡笑聲,還有渠丹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他總是舒朗明快地笑著,仿佛從來不知道煩惱為何物,也從來不會給身邊的任何人帶去煩惱和痛苦。
如今想來,那段日子,竟然是我來到古代之後度過的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是啊,」我嘆笑著,輕輕拂去她頰畔一縷散亂的發絲,「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喜娜心里也能這樣暢快呢?」
「呃?」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神情有些愣愣的。
我被她的表情逗樂了,「其實,你心里想什麼我都知道,只要跟著那個人呀,就算讓你吃泥,你心里也是暢快的,對不對?」
阿喜娜滿面飛紅,睨我一眼,「不知道郡主在說什麼。」
我微笑著輕輕松了一口氣,多久了?多久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逗趣閑聊了?閼氏帳里那一眾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侍女,只是讓原本低沉的氣氛顯得更為苦悶壓抑。
「你不知道?」我笑睨她,「那我問問比莫魯去,看他知不知道。」
阿喜娜一把捂住我的嘴,「郡主,這樣的話是說不得的。」
到底,還是不同了。
我心下一黯,默然看她一眼,她眸中光芒漸漸淡去,頹然放下手來,「如今,王庭里是說不得那邊的名字的。」
我黯然點了點頭,一時只覺滿目蕭索,無限落寞。
餅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我知道,其實是我連累了你,對不住你。」
阿喜娜霍然一驚,慌忙拉住我的手,「郡主,你怎麼了?你心里是不是有什麼不痛快?發生什麼事了?如果有事你千萬不要憋在心里啊。」
看她焦急神情,著實為我擔憂。我心底一軟,反手將她冰冷紅腫的雙手覆在手心,「沒什麼,我沒事。」
話音未落,她陡然想起什麼,跺腳道︰「我知道,是玉閼氏自己不小心失了小王子,又誣賴你了對不對?」
我好笑地瞅著她,「你听到些什麼?」
「我听說,玉閼氏是因為強騎‘滿月’才從馬背上摔下來的,結果,人人都說是你故意害她。其實,照我看,是天意才對。」我頓了一頓,側眼看著荒涼的井台,淡淡地說︰「那也並非全是天意。」
她一怔,臉上慢慢升起疑惑與不安交織的神情。半晌,忽然咬牙直直地跪了下來。
我一驚,忙伸手挽住她,「你這是做什麼?」
她仰臉,神情堅毅。「阿喜娜這條命都是郡主的,郡主若是有什麼吩咐,阿喜娜定當為你辦到。」
原來如此,我猛然失笑,她定是以為我在和玉閼氏爭寵奪嗣吧?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呢?我只要你們都能過得快快活活。」說著,心底終究還是一酸。
要活著,要開心地活著,這原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想起從前,自己每日無憂無慮地上學放學,可即便是這樣,偶爾還是會對老爸生出許多不滿,對謝姨刻意刁難,理由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個沒媽的孩子,所以你們要給我更多更多的愛,更多更多的關懷。
然而,直到來到這里,我才發現,從前的我其實是多麼幸福!
阿喜娜一愣再愣。
我嘆笑著輕撫她的臉龐,「你已為我做得太多太多,如今,該是我為你們做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