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子像是水面的漣漪,圈圈泛起後,又無聲無息地逝去,曾經發生的戰火,像昨夜的星斗,天明即隱,晨光乍現,又是一日晴。
入秋了,長江雨岸變色的葉木漸漸染上秋彩,白九江出發東下的戰船,-艘艘安靜地劃過江面。
-路西進的伏羲營大軍,先後戰敗在洛陽與九江,趙奔戰敗後,江南情勢下變。
太子玄玉弭平晉王之亂,建羽皇帝止即下旨續剿信王,原本駐守京畿的盤古營,奉命代軒轅營南下順江東進,與自九江反攻至丹陽的軒轅營守軍在采石會合後,大軍逼抵丹陽。
前後不過數年,丹陽城再次遭大軍包圍。
守在丹陽城內的德齡,雖有以前南軍為班底的城軍可據守,但在聯軍包圍丹陽城的這些日子來,德齡除了守城外,並末派出城軍迎擊,他只是在等,他在等一個能讓他做出決定的消息。
突破萬難才入城的嵇千秋,在德齡等待的目光下出現在他的面前。
听完了嵇千秋所帶來的消息後,德齡愕目以對,難以相信此事的他,不禁要向嵇千秋再確認一次。
「確定是他親手殺了爾岱?」這怎麼可能是玄玉會做之事?
「是。」
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事實的德齡,在殿中來回踱步了一會後,心煩意亂地再問。
「父皇有何反應?」親刃手足,此事非同小可,最愛顏面的父皇應當不會不在乎全朝大臣的責難,當然父皇更是介意,天下人如何看待這位甫當上太子就痛下殺手的新太子。
嵇千秋的面色有些慘淡,「聖上聖諭,晉王興兵造反,死不足惜。」
煩躁的步伐頓止,德齡動作極為緩慢地轉首看向嵇千秋,總算是模清了父皇為何願讓玄王殺了爾岱。
案皇是決心要殺侗榜樣給他看。
「開城門。」等到了個答案後,早就做好準備的德齡沉痛地合上眼。
「王爺?」還以為他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嵇千秋,不敢相信這會是他考慮過後的答案。
他不得不識實務,「趙奔已死,我亦失了最後的籌碼。」縱使眼下他能守住丹陽,或是派軍擊退敵軍,但日後父皇定會再派出軒轅營或是更多聯軍齊下丹陽,到時,他仍是得降。
「難道王爺就這麼出降?王爺,您要三思哪!」不忍多年來的心血皆毀在這上頭,更擔心德齡的安危,嵇千秋不贊成他就這麼束手待斃。
德齡面色凝重地說著,「我若不降,就算到時父皇能網開一面不治我欺君、造反之罪,玄玉也定會殺了我。」
「太子怎會-」他才想反駁,卻迎上了德齡那雙篤定的眼。
「他會的。」
嵇千秋登時愣注。
「他會。」向來最定能忍的玄玉都可親刃爾岱了,對他又何需手下留情?當年是玄玉在他戰敗後救他一命,如今放眼國內,靈恩與爾岱死了,鳳翔永不見天日,只要除掉他,就再無人能夠成為玄玉的心頭大患,若是他不從,相信玄玉定不會吝惜收回當年曾欠給他的一條命。
嵇千秋慌張地問︰「可……可就算出降,王爺不也是死路-條?」
「說實話,我不了解玄玉的心思?」他沒把握地搖首,「我不知,我若出降,他究竟想如何處置我。」
或許,在他被押至長安後,玄玉不會阻攔父皇下旨殺他,可他又隱隱覺得,只要他降,玄玉就有可能留他一條生路。他一直都記得,當年滅南之戰他負傷帶伏羲營退至貴安時,沒降罪于他的玄玉,在他耳邊所說的安慰話語。
玄玉的有情與無情,不是只在一念之間,也並非單憑個人好惡,玄玉是在看人。爾岱之所以會死,是因樂浪,也因爾岱直接威脅到父皇與長安的安危,他若要玄玉不殺他,他得讓玄玉有個不殺他的台階下,在玄玉得依父皇的旨意變狠之前,他必須讓玄玉能說服自己不需這麼做。
話說回來,其實,他並不是挺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在出兵之前,他就有了兵敗後一死的覺悟,現下他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他擔心在他令下叛變的伏羲營,會在父皇的盛怒之下,跟著他一道走上黃泉。來到丹陽這些年來,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重新打造了-座新的丹陽城與伏羲營?他不願讓這座丹陽城再次走回戰後的前路,又再次遭戰火所摧折。
「王爺……」還想勸他回心轉意的嵇千秋,在德齡不語地朝他揚手示意他別再多說時,只能無奈地把嘴合上。
走至殿窗瞧著外頭的景色,德齡聆听著穿梭在丹陽城里的西風風音,他一直都覺得,這座丹陽城是屬于秋色的,每到離別的秋日,城內總是楓紅似火,璀燦得一如彩墨所繪的畫眷。
到頭來,秋日匆匆,人生亦匆匆,這一切不過如朵煙花而已。
年少時,他浪費了太多的時光去滿足個人的虛榮,等他真正覺醒時,卻是在刻骨銘心的戰場上,和戰後寂寥地思念韋重次的雪夜里。他無一日遺忘當年韋重次替他斷後時那雙肯定他的眼眸,以及趙奔、狄萬歲他們信任他的模樣,還有在這回舉兵前,當他手握著夢想,手中那份握有無窮力量的感覺。
雖如煙花,但到底,他也曾燦爛過。
雖如煙花……
楊國內亂半定後二月,太子玄玉自長安返回九江,準備親自接太子妃冬卿與袁天印一道返回長安,原避戰火離開洛陽、九江的百姓,亦紛紛返回故里。
首次以太子之姿回九江的玄玉,奉聖諭對力守九江有功的燕子樓與旗下大軍行賞,再與眾集在九江的洛陽、九江官員們會晤,以商議在戰後該如何重建此二地,又該如何復蘇國內民生。等玄玉終于能返抵家門,已是數日之後。
冬卿並未對玄玉調走余丹波不援九江一事多置一詞,事實上,在玄玉開口向她解釋前,冬卿先領著他來到樂浪位于九江城住所的靈堂內,雙雙對樂浪上完香後,先行與玄玉討論,到時該不該帶著樂浪的遺物一塊回長安。
為了她的知心,玄玉除了只能將她擁緊之外,什麼也說個出口,
數日之後,當袁天印終于打發掉那些部急著想向朝廷討筆款子,個個部伸手向玄玉要錢的官員後,終于能見上玄玉一面的他,在進入玄玉書齋里時,他見到的,不是一個如釋重負的玄玉,而是-個眼底寫滿不安的玄玉?
早等著與他談上一談的玄玉,開口的第一句話,即是藏在心底的恐懼。
「請不要離開。」
袁天印沉默地看著玄玉,他想,玄玉為了今日與他見面,已在心底準備了很久,也做了過多的猜測。
玄玉懇求地看著他,「師傅,別在這時離我而去。」
長安與九江接連告捷後,他始終都緊繃的心房,依舊沒一刻能夠放松,他一日夜夜所擔心的,就是袁天印恐將會在此之後不告而別。身前身後,在他身邊的人們一個個都已離開,無論是生或死,他怕,已助他打下眾皇子的袁天印,即會是下一人。
現下楊國內戰方畢,一如當年滅南之戰後萬事起頭難,他的身邊若是少了處處部幫著他、總是為他指點明路的袁天印,他沒有自信能夠一個人孤獨的撐下去。
袁天印微微一笑,「殿下大業未成,為師怎能對殿下放心?」
「日後呢?」十指緊緊交握的玄玉,屏息以待地問。
袁大印頓了頓,如常地走至他身旁坐下,在他手上拍了拍。
「這就要看殿下怎麼做了。」其實他走與不走,全在玄玉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