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忘記過石寅,他從沒忘記,那張如父的臉龐。
這一輩子,他都活在矛盾之中,想等又不能等,既愛石寅又恨石寅。當他決定不再等待,想藉戰爭之手,將那些他沒盡力去爭取餅的都拿至手中,可卻已失了奪得天下的先機,當他終于明白石寅那片舍生救己之心,石寅也已離他而去。
許多人與事,是不能再重來一遍的,就在他錯過之後。
當爾岱無聲垂下頭時,手中那柄石寅的陌刀亦自他的掌心中松開,風沙吹掠過他的臉龐,沒有代他留下只字詞組,
「傳旨?」決定速速結束這場內亂的玄玉大聲喝令,「不降者,殺無赦!」
戰場上人聲再次沸騰,當奉命去逼降的兵士們部紛紛離開時,持弓的余丹波垂下手中之弓,默然地看著玄玉動也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立在原地的玄玉去取來軍旗,將繡寫著樂字的旗面自桿上取下,仔細折妥後,悄悄收至袖里。
余丹波深深喘了口氣,始終都關在心底的傷痛,總算能夠隨著玄玉的動作釋放出,那些在洛陽時他沒來得及流,也不能在眾人面前流的淚,化為眼前的風沙,跟隨著風兒流浪到遠處。
揚首遠望西邊墜落的夕日,風兒嘶聲地在他耳邊訴說著,這不過又是另一次的浴血歸來,所謂的生與死,僅是沙場上的片景。
舉步跟上玄玉前,余丹波回首看著身後樂浪的旗幟,以及遠處的堯郡城。
日後這座堯郡城,將會-如往昔地繁華富庶,欲往長安的商隊旅人,和那些來自西域的使節們,會如常地踏過堯郡城城門,但多年後,善忘的人們定不會行人記得這座戰場上曾發生過何事,總有天,人們也都會忘記,忘記風沙里的背影,和那些流傳在耳邊的英雄之名。
冬卿仰起臉龐,直望著眼前一面面高聳的伏義營軍旗,在她前方,是列隊整齊,等著她交出九江城的伏羲營大軍、
袁天印的賭法,就是開城出降,而領頭出降者,還是身為太子妃的冬卿。
在這之前,除了冬卿之外,其余九江城里軒轅營的將士們全都反對這麼做,但這其中,卻不包括燕子樓,事實上,在冬卿下令之前,燕子樓與袁天印皆已率軍離城中,現下伴在冬卿身旁一塊站在九江城城橋這端的人,分別是已斷了一臂的顧長空,與堅持不走的洛陽太守康定宴。
太子妃與楚郡王,加上-個洛陽太守齊出城敗降,這對趟奔來說是莫大的勝利,尤其是在听聞狄萬歲已死在余丹波之手後,眼前的勝利,方可稍稍弭平趟奔心卞那份痛失愛徒的傷痛,也可藉此提振伏羲營的士氣。
陰霾的大色下,陷于烽火多時如今已經偃兵息鼓的九江城,此刻城內城外籠罩在一片大霧與等待的沉默中,率領伏羲營大軍的趙奔,等著城橋另一頭的太子妃率眾渡橋出降,而冬卿也在等,但她等的卻是另兩個不在她身旁的人,
飄浮在空氣中的陣陣白霧,令趟奔看下清遠處冬卿的臉龐,等候許久,就是遲遲不見冬卿越橋而來,當趙奔等得不耐,欲遣人上前一催時,某種類似馬蹄、又似重物輾過大地的聲音,自霧中緩緩傳來。
手按著腰際上的陌刀,顧長空很想親自上前砍上趙奔兩刀,在听見那陣聲音後,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地往冬卿的身旁靠,準備隨時一把拖走她,神情自若的冬卿,怕他小不忍亂大謀,忙偷偷按著他的手示意他別在伏羲營的面前露出半分異狀。
不久,發覺不對勁的趟奔,深伯中了埋伏遂命大隊上前越橋去逮已出城的敵方,可原本听來像是仍在遠方的古怪音息,此時卻以疾快的速度愈逼愈近,仿佛在下一刻即將抵達?轟隆隆的聲音,其震天價響之勢,令所行人都忍不住想掩住雙耳。坐在馬背上的趙奔緊拉住韁繩,在揮散不開的濃霧中搜尋音源究竟是來自何處,當聲音大到一個極點時,在迷霧中听來有若千軍萬馬,寬廣的城橋亦開始隨聲震動,定在上頭的人馬被震得幾乎站不住,迷蒙的水氣忽然大量蔓延在空氣中,
恍然明白此聲為何物的趟奔,拉大了嗓門命城橋上的士兵快捉住太子妃並策馬沖上前,已撐至最後底限的顧長空,發覺趙奔已識破後,隨即扯了冬卿掉頭往城里跑,跟在他們身後的康定宴,則是邊跑邊命候在里頭的城兵合力收起城橋。
傾斜的城橋漸往上收,令馳在上頭的趙奔馬勢不穩,他倏然收繩止蹄,回首看了仍在他身後的大軍一眼,頓時調過戰馬奔向大軍,大聲喝令全軍速離九江城盡快朝地勢較高的地方移動。
下一刻,滔天洪水在伏羲營慌忙撤退中驟抵,三條圍繞在九江城外卻遭人截流並蓄洪的支流,被迫同時集中沖向九江城,漫高的洪水以無人能阻之勢一泄千里,緊急關上城門的九江城,雖說地勢較高,但還是險些因劇烈的水勢而拉不上城門,城內的城兵們紛紛拉緊了城門巨索關攏城門,在城門一關上後,一涌而上的軒轅營士兵趕緊上前以巨木抵住城門,並以雙手推擋在厚實的城門上,試圖阻止外頭水勢強烈的奔流沖垮城門使得洪水也沖進城中。
伴著水流,擊打在城門上的樹枝或石塊,一下又一下撼動著城門,聲勢之大,令門內的軒轅營人人耳中听不見人語,亦听不見外頭伏羲營任何兵員的聲音,大伙都咬緊了牙根在心中祈禱著,歷經過滅南烽火、數百年水患,專為防災而築的這座九江城,能夠抵擋得住這次人為的浩劫。
來得急亦去得快的洪流,在橫掃過九江城外後,順勢沖向長江。數個時辰過後,清晨的濃霧早巳散去,身子早已緊繃到僵硬的眾人,在外頭再無任何聲響時,緩緩自城門後撤開。
沉重的城橋再次落下,走出城門的眾人,啞然無言地瞪視著眼前難以想象的景況。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眾鎮皆毀,眼前盡是滿地泥濘與殘屋,自上游沖下的大水與石木,將九江城外摧殘成一片狼藉,而先前包圍九江城的趙奔與伏羲營,已不知去向。
「敵軍……」一片靜默中,顧長空困難地自喉問擠出兩字。
不願去想象方才城外發生了何事的眾人,無人回答他。
「九江……」顧長空吶吶地指著前方,很慶幸在開戰前就已將百姓全都撤往臨川。
眾人全都看向站在前頭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氣,信誓旦旦地道︰「我們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听著她令人安心的保證,眾人下自覺地都松了口氣,自震驚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下迭地命人設法出城,好去將在上游截流轉向的燕子樓與袁天印接回來。
潺潺的黃流,低聲白橋下和前方的城鎮中走過,冬卿走至橋上,低首看著這-手創造了九江亦可毀滅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版訴她,就由九江城自己來決定他們的勝敗,由上天決定他們究竟該不該亡在此地,敵不過趙奔的她,同意一賭,雖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勝天,也下相信什麼命運,可這一回,她卻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錢與命運一賭,或許,這只是臨死-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軒轅營是否命中注定將亡在九江,而她與玄玉,定否夫妻真無再聚之日。
當康定宴準備派兵出城去江邊尋找敵軍時,冬卿轉身定向城門,打算先告訴康定宴,在確定敵軍生死後,定要快些將九江已退敵的消息傳達給玄玉,頂上的日光照在橋下的流水之上,將她的臉龐映照得瑩瑩發亮,在她走過城橋時,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