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靜代發出悲淒的叫喊。她的女兒要被軟禁嗎?她無法接受──整個人暈倒不醒。
「阿京替紗織小姐送過飯沒有?」
「送過了。」
「喂,你知道嗎,紗織小姐好像一點都沒有長大耶,看起來居然還像個八、九歲的孩子,真是可怕!」
「對啊,我從三年前看到現在──她就是那個樣子呢。」
「她倒底是多大了?」
「你忘了?她和千織小姐是同年的,千織小姐都十七歲了。」
「對哦,不知道她和秀次郎的婚禮什麼時候會舉行啊?」
「哼哼,那可有得等嘍──」
「怎麼說?」
「咦,你不知道嗎?听說秀次郎他喜歡的是──」
「──等我們婚禮一舉行,您也可以放紗織小姐出來了吧?千織小姐。」
晚風習習,不停拂吹著這對散步在夕陽中的年輕男女臉上。
「秀次郎?」
「是。」
「既然我們都將成親了,你可以不用再叫我「您」或「小姐」了。」像個真正的丈夫喚我的名字吧。
斑大俊朗的秀次郎為難的鎖了眉頭。如果可以,他的確也想這樣叫喚她,他不是看不懂千織美麗的瞳中情意,只是──
他默然了,無法回應她的要求。
春風般的笑在千織臉上凝住了,她別過頭,小心藏好臉上的痛心及妒嫉──為了這個不愛她的男人,以及他所愛上的對象……
「我不能放她出來的。」收起了笑,千織的氣質依舊一派高貴。
「為什麼?」秀次略微暴躁的問︰「她是你的妹妹不是嗎?」
沒有人比我更痛恨這一點。「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我那現在神智失常的母親──以及你,能夠接受紗織的不正常情況。秀次郎,大家都怕她呀──」
「我不怕。」
「但是你不能否認的,紗織被關起來的這十多年,一切風調雨順──」
「那都是借口,借口!」
「秀次郎──」她沒有去追他急遽離去的背影──
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在他身邊的是她千織不是紗織,是她呀!為什麼他還是……
什麼時候了?
上午?中午?還是晚上了?
無所謂,反正在這種不點燈便無法視物的屋內,白晝黑夜又有什麼差別?
啪噠啪噠啪噠……
有人來了。
紗織意興闌珊地睜開眼。啊,原來是送飯的阿京。不太尋常的,男人的臉孔一片醺紅,靠近時還能聞到一股酒味──
「你喝酒了?怎麼,是哪家在辦喜事嗎?」
「今天──嗝──可是千織小姐和秀次郎的大喜之日──」
匡啷!被拿起的碗一摔,在地面上碎成一地。尖銳的破片還在她背上刮破好幾道血口子──
阿京見狀,不禁害怕的跑開。
「快、快來人哪──」
又二十年眨眼瞬過。
紗織這年,三十七歲。
鏡面映出一張幽幽的臉,依然的稚氣柔女敕、依然的精致嬌巧。不同的是女娃那雙瞳眸,再也不是天真無慮,而是飽受滄桑折磨,以及一股對冥冥上蒼的怨恨質疑
她,會不會死?為什麼還不快點死?她前生是造了多大的孽嗎?竟注定此生要拖著如此妖詭殘敗的身子活著──
「紗織小姐?」
「秀次郎!」匐匍的以雙肘靠地,她好不容易將身子轉個圈,望見那張不復年輕,卻英俊如昔的臉孔──半是激動、半是思念的。
「你最近如何?身子還好吧?」急切的問候連珠帶炮。
「嗯。」對紗織而言,生命已經沒有多少可期待的事物──和秀次郎的晤面便是其中一項,盡避為時都很短暫,而且次數愈來愈少。
「這是今年第一朵盛開的芙蓉花──」一只插了花的細頸水瓶勉強擠過柵欄間隔的空間。「給你。」
「謝謝!」她綻出難得的笑容,看得他為之痴迷。說紗織的容顏有什麼改變,那就是年長的成熟,雖然沒有在那張女圭女圭臉上──卻在那份氣質上留下歲月,嫵媚的婦人之笑和那張女圭女圭臉協調又完美地搭配圓滿,令人不著迷也難。
「我好想你。」她終于靠近至柵欄邊,親吻著他勉強伸進來的手的每根指頭。
「我也是……」
夜半,紗織被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吵醒,緊接著竟是開啟門鎖的金屬聲。
「千織?」她迷糊的認出來者。
歲月在千織身上留下了痕跡,現在的她是位頭發摻有些許銀絲、卻依然高雅的中年美婦,變的是她向來輕柔優美的語調──
「他送花給你?」緩步走著,千織突然一把掃掉那只花瓶,嗓音無法控制而拔尖︰「二十年了,他與我成婚二十年了!別說是朵花,他連一根草都沒送過我!為什麼?為什麼──」她說到最後竟然不停的跺腳,儀態盡失。
「我是那麼──那麼那麼愛他!為什麼他不肯多看我一眼?為什麼他不肯愛我?」
因為沒有人能說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不忍卒睹的紗織別過頭,真的很不忍心看她──尤其還是她的雙胞姐姐,如此傷痛情悲。
「不,我不會認輸。」擦去眼淚的千織重新振作自己,聲音又恢復一貫的高雅︰「我恨不得你趕快去死,紗織。我會活得比你長,緊緊守住我的丈夫,你是得不到他的。」
鳥語花香是過去,流金礫石不復見,一雨成秋後,便是朔風烈烈的冬。
又一年了。
頭發髒了,不知道多久沒清洗了,無所謂了。
身上的衣裳隱約有絲酸味,算了。
她的被褥、房間中擺設,好久沒有人來清掃洗滌──得了吧。
無所謂了、算了、得了吧!似乎,沒有人再會關心自己了,說不定將她給忘了呢。
她也想將自己給忘了。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誰,想哭的時候笑,想笑的時候發發脾氣,一天又一天,一年復一年,再多的日子,只須十根手指頭掐掐,還不都全過去了?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小意思,難不倒她。
「紗織小姐終于瘋了!」這消息不脛而走,不到一盞茶光景便傳遍全村。
「你瘋了?」千織出現了。
這一年,她們都五十歲了。
「嘻嘻嘻嘻……」紗織垂著流涎,傻笑不止。
「瘋了,最好。告訢你,秀次郎現在也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動都不能動呢,高不高興啊?」至少她就非常開心。因為近年來想老來得子的丈夫竟不顧她的反對,納了一名小妾阿蠻,還要她替他生個兒子……哼,看她會怎麼修理她!
「呵呵呵呵……」紗織的小腦袋高興的猛搖猛點。
「我想你也很高興,耐心等著,以後咱們會更高興的……」
千織走後,紗織的頭仍然猛搖猛點,猛搖猛點……可是不知怎麼的,晶瑩的淚水也潸然而下……
當千織帶著那名小男孩出現時,她們彼此已經六十三歲了。
她,已經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
而她,卻依然是一張可愛有加的隻果臉。
稚顏對白發,這對名為姐妹,外表卻似祖孫的女人再次踫首時,都以不同的、嶄新的眼光看著對方。
「這張臉……」千織甩頭,努力想厘清那份震撼。「我好像又看見以前的自己。」
而我,卻在你身上看到渴求的未來。紗織坦蕩蕩地承受千織嫉疑交加的眼光──那是羨慕嗎?不必,我才羨慕你呢,我親愛的姐姐呵,你才是值得嫉妒的一方啊。你從小就一路成長,有過貌美如花的少女時代,繼承了母親的神官之職,和秀次郎成婚,體驗了人子、人妻、人母的角色,那都是我今生夢寐以求的啊。
「這個孩子是──」紗織靜靜轉動雙眸,看向滿臉沉默倔強的黑發小男孩──心下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