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靈魂飛了起來,像縷輕煙似的歸到天際,在古往今來的入口處徘徊了一會兒之後急速下降,和仰臥在地上的軀體合而為一。
猛地,展裴衡睜開眼楮,映入他眼中的是冰冷的屋瓦和橫梁,這是他熟悉的世界。那真的只是一場夢,抑或是他的真實人生?他依稀記得在母體里的感覺和誕生時的痛苦,也記得自己使盡力氣所發出的哭聲,驕傲的告知全世界他的來臨。
說來奇怪,在短短的一、兩個時辰中,他竟體驗到一個人的大半生。包括出生、成長和所學習到的知識。經由伊藤伸繁的眼楮,他看見了因文明而大幅躍進的生活,那是一個完全不同于眼下的社會,那兒的一切飛快,無論是生活步調或生活壓力皆快速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但不可否認,那是個舒適的世界。雖然有沉重的壓力,同時也富裕奢華,是所有流離失所的百姓向往的生活。在他夢中出現過的種種情景和他現在身處之地相較起來有如天和地,相差何止千里。
既然如此,詠賢為什麼不回去呢?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知道其中的差別,家境優渥如她,更沒有理由選擇留在這里。
如果他所經歷過的世界真的是詠賢的世界,那麼毫無疑問的,詠賢出自一個富裕的家庭,只不過她與常人不同,情願選擇自力更生而不願坐享其成。所以她努力向上,處處與男人比強,因而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的事實。
展裴衡垂下視線瞥了一眼,發現由月復部至胸膛問的紅色絲線蜿蜒爬行,彷若是一只慘遭五馬分尸的蜈蚣。他不禁開始懷疑剛才的經歷並非夢境,而是真的。夢中的詠賢手紅差得一塌胡涂,就連她的家政老師也高掛免戰牌,直接請她下馬。
那真的是夢嗎?還是他的靈魂飛往另一個世界探索不同的時空?如果是的話,他又該怎麼做才能將詠賢送回原來的世界?這里太危險了,魏豈詳他們絕不會饒過她,現在的安全只是片刻,或許待會兒他們便會追來,潛進孫府殺掉她。
想到這里,他習慣性的模了模腰間,發現牌簡不見後才想起他早已把它交給詠賢要她回家。
她為什麼不回去呢?他納悶。她一天到晚盯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那塊牌簡嗎?為何好不容易到手了,卻又寧願放棄回家的機會?他的口好干,方才她硬要他吞下的酒烈得像火一樣,幾乎燒穿他的喉嚨,但也同時減輕了疼痛。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她雖魯莽,但總是蒙對,這大概也算是天賦吧。
只是這天賦並不適合生存在這亂世之中,她的世界比這里更適合魯莽。在那兒,她至少有家世背景可以當靠山,在這兒卻只有不斷的危險,能保護她的只剩下他,而且恐怕不久之後將成為通緝的對象。
他有把握組織的兄弟們絕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也許再過幾刻鐘,官兵就會包圍孫府也說不定。畢竟死人無法開口說話,他若死了,官府便會以捉著龍蟠結案,不會懷疑到其它人身上,是一石二鳥的最佳方法。況且此刻他身負重傷,根本跑不了多遠,這也是他們為何不干脆殺了他的原因,唯有另尋一個替死鬼他們才可能高枕無憂。
這就是他一手培植出來的好兄弟!
在這瞬間展裴衡只想大笑,卻笑不出來。梗在他喉頭的苦澀猶如酸液般掠奪他的胃,使他干渴的喉頭更加苦澀。他極想喝水,卻連伸手的力氣也榨不出來,只能發出虛弱的申吟聲。
從沒照顧過人的詠賢這回倒是挺有責任感的自動醒來,睜大一雙迷蒙的眼楮,生氣的看著他逞強的動作。
「要喝水為什麼不叫醒我,逞什麼強?」若是破壞她辛辛苦苦才縫好的傷口,絕對讓他好看。
展裴衡只是靜靜盯著她,半晌不說話,盯得她一陣不自在。
「為什麼還不走?」自他清醒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我不是已經將牌簡交給你了,你為什麼還不離開?」
為什麼還不離開?這個問題也同樣困擾她好久,甚至連在睡夢中也一直思索這個問題,然而答案已然揭曉,只是她不知該如何表達。誰教她只上過拒絕求和的課程,連最基本的Yes也不會說,更何況是傾訴自己的心聲。
「你……你身負重傷嘛!我不能見死不救,這有違人權。」抬出他听不懂的話就對了,反正他又查不到。「是嗎?」這小妮子又抬出「人權」來壓他,這回她可要吃驚了。「我倒不曉得你還是個人道主義者,我還以為你崇拜的是列寧式的高壓政策,專以當希特勒二世為樂。」
什麼論調嘛!列寧、希特勒?她是凶悍了點,但也不必把她比喻成希特勒呀,她又不是納粹……等等!這兩位仁兄不都是近代歷史名人錄的要角嗎?他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古人,怎麼可能知道比他晚一千多年的歷史事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你怎麼知道列寧和希特勒?」她敢打賭,近代史經銷商絕不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將書賣到西晉來。
瞧她一副撞見鬼的模樣,他真想繼續捉弄她,但一想起自個兒現在的處境,還是作罷,以他可憐的身體狀況,他可不想再被縫一次,她的手紅著實可怕。
「我作了一個奇妙的夢,這個夢與你有關。」展裴衡比了一個手勢要她幫忙支起身子,她竟異常溫馴的照做,他差點感動得掉下淚來。「我夢見自己的靈魂出殼,融入一個和我有相同長相的男子體內,那個人的名字叫伊藤伸繁。」
听到這里,詠賢不禁瞪大眼楮,做了個深呼吸。她早想過他們之間可能有關聯,但作夢也沒想到,他們會在夢中相遇,並融為一體。
「說也奇怪,我不僅融入他的身體,還跟著他一起成長。他的喜怒哀愁我都能體會,他所接受的教育、經歷過的人和事都像是我本人親自領受一般活躍在我短暫的睡夢中,包括和你的相遇。」
難怪!原來他和伊藤一起受現代教育。她就說嘛,一個古人怎麼可能知道現代事,列寧和希特勒是近代歷史多麼出名的人物,幾乎可媲美她的誕生。據說她出生那一年男嬰特別多,所以她才會如此搶手,連遠在日本的伊藤家族都先下手為強,也因此她才會如此倒霉,被那屢踩不死的蟑螂糾纏,甩都甩不掉。
那也不對呀,他說他和伊藤一起成長,那不就表示……
「你的意思是說,我和伊藤之間的所有過節你都知道?」詠賢的臉像喝掉一打威士忌般迅速漲紅,一副快斷氣的樣子。他點頭,歪頭欣賞她的窘樣。他不欣賞她文靜的模樣,就偏愛她困窘時的活潑。他可能就像她時常罵伊藤伸繁那樣「犯賤」吧,誰教他們的姻緣是天生注定的呢。
「包括我砸便當、潑咖啡還有甩花?」這太離譜了,為什麼連這種丟臉事他也能夢見?
「我不但知道,還喝過你免費送來的咖啡。你丟東西的功夫練得不錯,甩門的技術更棒。」還有罵人的字眼、踹人的腳力。難怪她的男同事們見了她就逃,還干脆封她一個「頭號女煞星」的外號。
「那……那你還喜不喜歡我?」詠賢閉上眼楮大聲的問,心想大不了一死,反正已經夠丟臉了,結果對方悶不吭聲。
沒反應,怎麼會?她偷偷睜開一只眼楮打量他的表情,結果卻看見一張正經嚴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