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兒伸手道︰「讓阿姨抱抱。」遂抱過來逗弄一回。小阿哥先還瞪著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仿佛針扎一般大哭起來,倒弄得海蘭珠不好意思,忙抱過來交還女乃媽說︰「大概哥兒餓了,你抱他下去喂女乃吧。」又問大玉兒︰「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沒有?我因為哥兒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兒嘆道︰「別說是你,竟連我這個當娘的也不能去看,太醫說怕我著了病氣,過給月復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問候一聲兒罷了。」
海蘭珠道︰「太醫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總沒錯處。」恰時丫環進來報說東西側宮幾位妃子相攜來訪,海蘭珠忙命快請。
于是一路听得釵環清脆,繡鞋踏地,五六個妃子並丫環嘻嘻哈哈地擁進來,頓時將關睢爆擠得水泄不通,都說來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氣。海蘭珠只得重新命女乃媽將小阿哥抱出來拜見各位娘娘,眾人見小皇子生得虎頭虎腦,眉清目秀,雖是不足歲的襁褓嬰兒,可喜竟不懼人,因此無不喜愛,爭著說些吉慶贊美的吉利話兒。
說來也奇,那八阿哥眼神清明,笑容可掬,舞手扎腳地要人抱,惟獨一到大玉兒面前,便縮臉擠眼,做出要哭的樣子,嚇得女乃媽趕緊抱開。
大玉兒坐不住,心想人家說新生的孩兒眼楮干淨,嘴里雖然說不出,其實心里什麼都明白,難道竟是真的?自己的計劃便是多爾袞面前也不曾明言過的,這小小嬰兒倒未卜先知不成?遂佯推身子不適,告辭回宮。
第70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3)
一路上越想越氣。自己和姑姑、姐姐共事一君,鼎足三立,然而先自己入宮的姑姑做了中宮,後自己入宮的姐姐做了東宮,一個是現成兒的皇後娘娘,一個是未來的皇太後,自己呢?自己算什麼?皇太極竟為了一個初生的孩子頒出大清第一道大赦令,萬民同慶,這無異于頒了一道立儲遺旨,遍告天下,八阿哥將來必是大清皇位的繼承人,要坐主江山的。看那些妃子們簇擁著海蘭珠母子的諂媚樣子,分明也都看清楚了這一點。她們的眼里,哪里還有自己呢?海蘭珠的兒子登基為帝,自己的兒子怎麼辦?就像多爾袞對著皇太極那樣,把本來屬于自己的帝位拱手相讓,再為了一個奪位仇人浴血沙場,鞠躬盡瘁嗎?
想著,且不急回宮,徑往御花園來,意欲散散步調養胎息。太醫按時間掐算說她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她卻自知臨產日近,但為不使人起疑,又自恃身子壯,故意裝出一副身手敏捷的樣子,雖不必早請安,卻時常往各處走動。
昨日剛下過雪,園里人跡罕至,梅花香得驚人。大玉兒暗暗嘆息,心想今年比往年雪下得更早,也更冷,滿宮里防感冒不敢出門兒,竟把梅花也誤了,真可謂因噎廢食。
一路循著梅花香氣行來,順腳兒走至西華門角,也是合該有事,行經值房,忽听內里傳出爭吵聲,大玉兒見是小太監的住處,料想不過是奴才們內訌,原不欲理睬,正要走開,卻听到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頗為耳熟,竟像是娜木鐘房里的釵兒,便站住了,掩在一棵老槐樹下,靜听里面吵些什麼。
這御花園後角西華門兩旁各有一排房屋,左膳右茶,御膳房供應滿宮里兩頓正餐,排場大,活計多,可是有鐘有點兒;御茶房除了早點宵夜外,還要侍候娘娘們心血來潮的下午茶,甚至各房丫頭的體己小灶,又瑣碎又操心,且慢不得粗不得,一個招呼不周,不定踫著誰的霉頭,派個「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的罪名兒,就是一場好鬧。然而也有便利處——就是隔三差五可以偷個嘴兒,孝敬相好的丫頭宮人,且出入宮門也方便,故雖在二門外,難得親近天顏,卻比里邊侍候的另有許多得益處。
那與釵兒吃對食兒的太監福子,便是這御茶房的跑腿兒,答應宮里傳茶遞碗的,夜里便睡在西華門掖角上的值房里——這門除了采購太監出入,等閑不開,故並不另派侍衛看守,只是太監們輪班值夜——當日多爾袞為著綺蕾下重金收買了福子里應外合,便是看中這一點方便。
那福子是個心靈嘴巧,八面玲瓏的角兒,年齡又輕,生得唇紅齒白,戲台上小生一般,又天生的會做低伏小,甜言蜜語,最會賣乖討好兒。為著他爭風吃醋的宮女原不在少數,那福子又是個多情的,對誰都不肯咬死口兒,又對誰都不肯撂開手兒,那日為著陸連科出面調停,當著釵兒面應承與朵兒斷了,心里到底不舍得,遂藕斷絲連地,隔三差五送些花粉頭繩獻殷勤兒,一來二去,竟和關睢爆新請的女乃娘又勾搭上了。釵兒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哪里肯讓,也不顧光天化日,大白天地便冒死找到值房來與福子理論,說是「你既和我好,便不該再勾三搭四;便要勾三搭四,也不該再吃回頭草,況且吃著鍋里望著盆里,和朵兒那不要臉的賤人勾上了不算,還要和女乃娘打通伙兒來欺瞞我一個,誰看了不笑話?如今我豁上性命不要,大家撕破臉來,好好地鬧上一鬧,不叫那賤人和女乃娘兩個四腳朝天,見不出我釵兒的手段!」
莊妃愈听愈驚,心道深宮後苑,竟然有這男盜女娼的勾當,成何體統?自己若破門叫出二人來教訓,卻又羞于啟齒,連自己也沒體統;待要走開,又覺不舍,且心中隱隱覺得,這里藏著一個天大契機,將有助于自己完成絕世心願。
正自猶豫,可巧忍冬因見她久不回宮,不放心,出門來找,遠遠看見,大喜叫道︰「娘娘,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兒。大冷的天,站在這雪地里,凍著可怎麼好?」
里面人吃了一驚,頓時鴉雀無聲。莊妃也不說破,故意應道︰「這梅花香得驚心動魄的,就忘了冷了。你不說我倒還不覺得,站這半晌,真凍得腿都木了。」說著轉了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卻足下延俄,有意試探那不知死的奴才可懂得見風使舵。
丙然未及行得兩步,門上吱啞一聲,福子共釵兒兩個搶步出來,也不顧雪水泥濘,一聲兒不響,只管跪下磕頭。忍冬倒嚇了一跳,驚問︰「是怎麼了?」
埃子忙再磕一個頭,道︰「求娘娘可憐,若娘娘要奴才死,奴才再沒活路。」又向忍冬打千作揖地道,「求姑娘說情,千萬留我們一條狗命。」
忍冬約模猜到,吃了一驚,啐道︰「你們兩個作死!幸虧是我們娘娘,若是旁人,這就剝了你們的皮。」
莊妃卻和顏悅色,輕松地道︰「這說的是哪里的話?平白無故的,我要你們的皮做什麼?難不成宮里沒 子皮做衣裳麼?」
埃子听莊妃語氣中若有玩笑之意,不知何意,惟更加磕頭不迭。釵兒卻是凜然無懼色,直挺挺跪著,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顧的神氣。
莊妃看了,倒不禁暗暗點頭,心知需得再給點鼓勵方可收服,遂道︰「這不是貴妃屋里的釵兒麼?我和你主子情同姐妹,她的丫環便和我的丫環一樣,打落牙齒和血吞,只有替你維護的理兒,沒有讓你吃虧的理兒,你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我替你做主便是。」
釵兒起先本著拼死無大礙的一股子猛勁兒,只想這回死定了,索性豁出去,及至見莊妃語氣緩和,存了僥幸之心,反倒軟服下來,流淚回道︰「是伴夏姐姐說的,叫我到園子里采梅花,要給娘娘做點心。所以我到園里來,和福子遇上,白拌了兩句嘴,驚擾娘娘,求娘娘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