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覺得落寞,仿佛有滿月復的話要說,卻又覺得對著這樣的一個世外仙姝,不論說什麼都是多余而且無謂的,他看著她,面前隔著一截短短的漢白玉拱橋,卻仿佛隔著天塹銀河。流淌在他們之間的,是濤濤的歲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糾纏。他和她,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孩子,然而那個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于是也割斷了他們最後的聯系。
現在,他又有了一個孩子,一個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一個他心目中皇位的繼承人。而那孩子的母親,正承受著綺蕾曾經承受過的不安與驚夢。他是為了他新生子的母親來探訪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本來已經沒有了恩也沒有了怨,然而現在,他卻要向她乞恩來了。他如何面對她?如何啟齒說明來意?
三人之間,惟有海蘭珠是真正心無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著手,氣喘吁吁卻是親親熱熱地拉住綺蕾的手說︰「好妹妹,我好久沒來看你,你怨我不?前兒我叫素瑪送來的喜餅糖酒,你吃著可好?你若喜歡,我叫素瑪多送些來。」
綺蕾抬手拂去海蘭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謝惦記,出家人不貪口福之欲,飲酒更是于我不宜。但我已經供在佛前,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龍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
海蘭珠不好意思地指著自己的肚子低頭笑道︰「整個人散沓沓的,很難看是不是?」
綺蕾輕輕搖頭,凝視著海蘭珠,語重心長地道︰「做母親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卻也是最艱險的任務,望子成龍,一日不可輕心。」
皇太極聞言一驚,想起綺蕾當年懷子七月而終于小產之難,忽覺綺蕾似乎話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蘭珠卻是全無心機,只拉著綺蕾絮絮地說著她的夢境與困擾。論年齡她其實大著綺蕾幾歲,而且已經做了母親;然而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綺蕾看她的眼神卻充滿祥和縱容,仿佛對著一個小孩。
第69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2)
皇太極倚著一棵桂花樹站著,看這兩個長相酷似而性情各異的麗人閑話家常,只覺所聞所見,仿佛天上人間最美的一幅靜畫。總是海蘭珠說三句,綺蕾難得答上一聲,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偏有一種言語形容不出的和諧靜美,讓人的心覺得安逸,勝敗與得失都變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樂無非是對著滿樹桂花,一雙佳人。
驀然一陣清風拂過,驚動得桂花繽紛,落紅成陣,皇太極月兌口道︰「久未聞仙子佳音,可肯為朕撫琴一曲,以賀宸妃?」
綺蕾微微遲疑。皇太極已覺後悔,便是從前他與綺蕾朝夕相伴之時,再四央她彈琴也難得如願的,況且如今兩人已經仙凡殊途,自己對著一個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禮。
然而綺蕾只是微一錯愕,便婉然答︰「這就為皇上取琴來,只恐拙劣之音,有辱聖听。」說罷轉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來,便置在桂花樹下,以水淨手,燃起沉香,十指輪撥如蝴蝶穿花,行雲流水地彈奏起來。
皇太極靜息聆听,悠然神往,看著桂花樹下撫弦而歌的綺蕾,益發覺得她不像一個真人,不像一個真正活在這世上的血肉之軀,她的心太高太遠,她的眼楮又只對著自己的心,即使一個帝王的愛情也不能使她溫軟。他看著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經勒緊自己的頸項,將一段柔情從此斷絕,讓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貶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絕了他,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軟弱而無力的。
他曾經深愛她,她曾經痛恨他,而如今兩個人沒恩也沒仇了,卻可以重新平平靜靜地坐下來,彈琴,聊天,做朋友——通過海蘭珠,皇太極在遠離了綺蕾之後,終于又在另一個極點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這就是命運的撥弄麼?
皇太極長嘆一聲,又看一看立在綺蕾身後的海蘭珠,她的眼楮那樣明亮,笑容那樣恬淨,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最豐厚的禮物,是對于綺蕾的峻拒所給予的一種補償,她是代替綺蕾來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綺蕾終于為自己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綺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蘭珠了。
想著,忽見海蘭珠眼中淚光一閃,竟是傷心欲泣的模樣兒,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輕聲道︰「好端端的,怎麼傷起心來了?」
海蘭珠嚶嚶地道︰「我看著綺蕾這樣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彈《霓裳羽衣曲》的事來了。她說霓裳舞是楊貴妃月兌了道服入宮後做的,這才隔了幾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來了。」說著眼中滾下淚來。
皇太極一驚,愈發感慨造物弄人,世事無常,耳畔忽響起綺蕾那年唱的《水調》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卻不便說什麼,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風,站這一回也該累了,回宮吧。」
海蘭珠也自神倦力竭,遂點頭允諾,素瑪傳了軟椅來,抬著回宮。那日以後,海蘭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明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夢。
皇太極感念綺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賞賜,只叫陸連科記著,每月按時送鮮花果品與綺蕾奉佛,並再次下旨另闢禪房,又親自選了兩個宮女過去侍候。
綺蕾固辭無效,只得擇日遷入,然而派去的宮女,卻終是拒絕,說是出家人豈可自視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納她二人,也只可視為同道,寧可反過來照顧她們的。皇太極知不可強其志,也只得罷了。
轉眼立冬,算日子莊妃有孕已經七月,當年侍候過綺蕾的趙太醫住進了永福宮。他驚訝地發現,其實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余的,因為這位莊妃娘娘的醫藥知識遠比一般老中醫還要豐富,幾乎每每自己開方治藥,她都要親自驗過藥方,酌為增減,而用藥之準,心思之細,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趙太醫悄悄將這一奇事告訴了傅胤祖,又道︰「我診出莊妃的娘娘的脈象沉穩,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臨盆之象呢。我曾出語試探,娘娘說是因為吃了補藥的緣故。她有時與我討論起醫理來,竟是滔滔不絕,思維綿密,針插不進的。」
暗胤祖听了,點頭嘆息,半晌,忽然說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話︰「果然是她。」隨即再三叮囑趙太醫,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則難保不會言多有失,惹禍上身。趙太醫听了,更加不明白,卻惟有唯唯諾諾,點頭答應。
這日,大玉兒閑坐無聊,往關睢爆來探宸妃,姐妹兩個坐著親親熱熱地說了一回話。因小阿哥醒了,海蘭珠便抱起來方便女乃媽換尿布。
大玉兒羨慕道︰「皇上心疼你,許阿哥同你住在一處,不像我,淑慧沒多大就被抱出宮去,我天天夢里頭都听見她哭,那陣子心里真是淒惶。」
海蘭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舍得把阿哥交給女乃媽帶,皇上自己也不肯答應的。他說征戰半輩子,生了這些個阿哥,就數八阿哥長得最像他。」
女乃媽子也在一旁附和著道︰「說的怎麼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這樣兒的,真就還沒見過呢。有一回半夜里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鬧,所以連我們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夢里不知怎麼倒給知道了,叫醒我們說︰八阿哥該換尿布了。我起來一看,娘娘猜怎麼著?八阿哥眼楮骨碌碌轉著,瞅著人嘻嘻笑呢,打開尿布,果然尿個精濕。人家都說母子連心,卻原來這父子也通著骨頭連著筋兒呢,我們都說到底是皇上,疼起兒子來也和凡人不一樣,連夢里都睜著一只眼呢。」說得海蘭珠和大玉兒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