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夜晚,他徘徊在愛的窗前,他一直以為,如果當時他可以鼓起勇氣敲門而進,也許他就可以擁抱愛情。可是因為那時候他心里裝載得的更多不是對愛的渴望而是復仇的熾願,他與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愛的機會失之交臂了。
可是他至少渴望過。
現在,她的回答把這一點點可憐的想象也打破了。他于是知道,即使那個晚上他破門而入,他也不可能擁有她。她不屬于他,不屬于任何人,而只屬于她的察哈爾部落。她是為了察哈爾而拼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樣也可以為了察哈爾而忍辱負重。
她不是沒有感情,不講義氣,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義氣都給了她的部落,而屬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經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隨血流盡了。
她和他,從此再也不相干,就仿佛兩個陌路人,曾經擦肩而過,然後永無交會。
多爾袞離開永福宮的時候,是低著頭走出的。宮門外,一片荒野,從原始走向永恆。
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淚。
第33節當爭寵不是後宮主題(1)
又到深秋。
秋與窗戶總是緊捱著的,那纏綿的雨絲,飄飛的落葉,都像一幅撲面而來的畫,固執地以窗戶為畫框,鮮明地逼顯在面前,令人無從回避,從而清楚地意識到,秋天來了。
女人們在秋天會覺得懨懨地沒有興致,男人在秋天卻會摩拳擦掌地覺得渾身的勁兒沒處使。
滿洲的額真將領們是從不肯在秋天蝸居屋內的,這個時候風吹草低,正是圍獵的好時候。如果不上戰場嘶殺,就一定要去獵場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圖魯了。
九九重陽,明崇禎帝這一天將會駕幸御花園的萬壽山,宮眷宦官穿著菊花補服隨同登高,飲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賀重陽;而滿洲大汗皇太極,則要在這一天率領諸貝勒及八旗好漢遠行葉赫圍場,塞外打馬,登高圍鹿,直到過了冬至祭天大禮方回。
皇太極告訴綺蕾︰「好好等我回來,我要親手殺只老虎剝了皮來給咱們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來,新宮也該建好了,我連名兒也想好了,就叫‘關睢爆’。‘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來,就賜你住進去。」
一句話倒有三個「等我回來」。這樣的婆婆媽媽依依不舍,對于皇太極同樣是新鮮的經歷。直到出宮前一瞬,他還在執著她的手一再央及︰「靜妃,自你進宮以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但只不見你對我笑上一笑,這次回來,我讓你住進自己的宮里去,你肯不肯對我笑一下?」
連問三聲,綺蕾只是低頭不答。
皇太極嘆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難。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愛妃一笑,當須幾金?」直至出宮,仍耿耿不能釋懷。
偌大的宮庭仿佛忽然空蕩下來,雖然並沒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眾嬪妃失去了爭寵的目標,便頓時失了心勁兒。
莊妃自從那個春夢一般的午後,就把多爾袞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開始夜復一夜地夢到他,並在夢中與他,纏綿,無始無終,沒有足夠。
開始她還每隔幾天便遣人去睿親王府請福晉過來敘話,並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種近乎殷勤的態度來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只是渴望著見到多爾袞身邊的人讓自己有一種親切感,並想听听別人怎樣閑扯自己喜歡的人,不論說的是什麼,她都願意听。
可是多爾袞不在府里,睿親王妃便沒了什麼新聞,所思所述,無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瑣事,甚或丫環如何調皮搗蛋不听話也要絮絮幾次,令莊妃大不耐煩。
這個拙于口才鈍于思維的表姐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她們惟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擁有同一個男人,或者說,曾經為同一個男人所擁有。
多爾袞的離開使得睿親王妃的面目越發可憎,莊妃不由得遷怒,也不再找睿親王妃來敘話了。
這弄得睿親王妃很糊涂,她不明白莊妃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般熱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宮里散散悶,莊妃卻又不召見自己了,忽如其來的冷淡與忽如其來的親熱一樣,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莊妃的游戲已經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小時,每當多爾袞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帳篷里抱著他的衣裳等他歸來;而每次他歸來,她就第一個跑到戰士的馬頭前,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讓他一走進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還想起了那次改變過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地位的圍場秋獵,好不好再來一次男扮女裝,沖到圍場去給大汗一個驚喜呢?
圍場的管理不像宮中這麼嚴,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同多爾袞私會。但是,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如果大汗不願意自己出宮,會不會就一怒之下廢了自己?
必于多爾袞的記憶與憧憬佔據了她整個的身心,這些個胡思亂想轉移了她對綺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宮里,邀寵之戰沒了目標,就更加減了斗志和敵意,加之綺蕾能文擅賦,才思敏捷,雖然不喜說話,然而自有身孕後為人隨和許多,閑時與莊妃聯句吟詩,談講學問,也頗投契。因此這一段時間里,兩人的親近和睦倒不是裝出來的。
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詞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萬里的,莊妃因說︰「同寫恨,‘砌成此恨無重數’便不如‘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得現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綿綿無絕期’;同寫情,‘但願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換你心,為我心’,何等痛快淋灕?同寫愁,‘一江春水向東流’便不如‘舉刀斷水水照流’,將無奈之愁竟寫盡了。」
綺蕾搖頭道︰「我卻不這樣看,自古而今,詠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開也愁,花謝也愁,然而真正愁起來,其實不需著一字而愁自見,如李後主之‘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易安之‘不如向簾兒底下,听人笑語’,這些都是真正刻骨銘心之愁;便是將一個愁字明白寫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濃有淡,似‘無邊絲雨細如愁’便是淡愁,‘西風愁起碧波間’勝之,‘以酒澆愁愁更愁’更勝,既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為濃愁矣;而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莊妃听得「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之句,臉色大變,滿月復狐疑,只得強笑道︰「果然好句,一個愁字都說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兩人正自閑談,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進來,笑道︰「好好兒地,干嘛左一個愁字,右一個愁字的?哪里便有這許多愁?」
莊妃和綺蕾連忙起身讓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兒來,原是想著天氣好,約你們兩個往園里走走。不想你們在這兒對著談愁呢。既說起易安詞來,我倒想起另一句來,說你們兩個可是正好。」
莊妃綺蕾忙問是什麼,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莊妃听了笑起來,恭敬道︰「姑姑平時只自謙說不懂這些,真個搬起古書來,連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白白每日從早到晚里讀書,也還不及姑姑,曉得拿巧話兒來打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