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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第30頁

作者︰西嶺雪

多爾袞是汗宮里的另一個孤兒。

案死母殉,汗位被奪,多爾袞在一夜間遭受了人間最慘痛的三大悲劇,不僅僅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極哥哥的眼中釘。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荊棘叢生。他變得沉默寡言,內斂乖戾,排斥宮里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兒。

兩個孤獨的孩子結成了最親密無間的伙伴。

他們天天一同讀書,習射,騎馬,游戲,把對方當成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所有親情的損失都要在對方身上找回來,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彼此。他們曾經發過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隨著一天天長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滅起來。

雖然她在心底里仍然認定他是最親的,但是男女之間的交往想要往前發展,最終總要歸結到的糾纏上。單純以精神之力,除非是無妄的相思,干脆藏在心底永遠不見天日的,否則總會在日復一日的隱忍和壓抑中日漸消磨。

一個是大汗的側福晉,一個是受封的睿親王,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每見一次面都只會把他們的距離更加拉遠一分——因為見面,無非是在提醒著他們彼此的身份,告訴他們過去所有的情誼都已經過去,此刻的他與她只是守禮相望的君臣親戚。

直到這個春夢一樣美好的夏日午後。

這個旖旎放縱的午後,這美侖美奐的夢境,這激情纏綿的,終于把兩個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間一絲縫兒都不留下。

它不僅喚醒了大玉兒的感情,也重新喚醒了她的身體。

她是自從嫁與大汗的那個夜晚便對身體糾纏心存戒懼的,那撕裂的痛楚,那點點的血跡,那狂暴的沖擊,無不令她驚惶厭惡。她雖然也曾積極地參與到眾妃的爭寵之戰里,卻並不真是為了恩寵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關,是尊嚴的爭取。

但是和多爾袞的偷歡是不同的。

一切那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卻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場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兒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無憂無慮青梅竹馬的交往中,早在那時候,她就應該知道,她和多爾袞才是真正的一對兒。隔了整整十年,他們才終于走到一起,是不是太遲了?

這個早上,大玉兒在梳洗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哲哲請安,而是遣人往睿親王府請福晉進宮一敘。

昨天和多爾袞的交手太激動人心了,她怎麼可以讓這一幕沒有下文?然而王爺和妃子的見面難比登天,她一個側妃,有什麼理由召王爺進宮?

于是,就只有讓與多爾袞最親近的睿親王妃代勞了——盡避,大玉兒是那麼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昨天整個的過程都好像一場夢,讓她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卻怎麼也想不清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迫切地要見到一個人,可以與她談論多爾袞,說起他的名字,講述他的故事。這個人,除了睿親王妃,又能是誰呢?

大玉兒的種種心思,睿親王妃是想破頭也始料未及的,她天性里有一種擇善的憨真,只听莊妃說是悶了,想找位姐妹敘敘家常,便一廂情願地高興著,找盡了話茬與她解悶。說來說去,自然便會說起睿親王爺多爾袞——根本除了多爾袞,她的世界里又哪里還有別的精彩呢?

通過與睿親王妃時時的敘話,大玉兒覺得和多爾袞又見面了,他們在他妻子的談話中幽會,彼此會心微笑。她不擔心這蠢笨的王妃會不回去向多爾袞匯報今天的談話內容的,所以,當她向著她說話的時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爾袞,覺得自己在對多爾袞說話,于是那一顰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這游戲中樂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听說多爾袞要奉命隨大汗去塞外圍獵,這叫她忽忽有所失,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她挖空心思地想方設法如何能和多爾袞再見一面,並且生平第一次打破自己寧為人知勿叫人見的做人原則,不避嫌疑地讓忍冬悄悄出宮給多爾袞送了一封信,囑他無論如何設法進一次宮。

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多爾袞進宮的那一天,他們卻失之交臂了。

而多爾袞,則在許久的等待之後,到底和綺蕾單獨見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親王妃照例備了些金鎖片長壽面之類欲送進宮里去巴結莊妃,早兩天已經開始念叨,臨去這天,偏偏一早兒起來便嚷頭疼,只得將喜包交付多爾袞帶進宮去。

多爾袞自那日與莊妃有了肌膚之親,又接了忍冬的信兒,也一直惦記著再找個機會重溫鴛夢。得了這個由頭,便于下朝後施施然徑自闖進後宮來,逢人問,只亮出包裹說是與淑慧格格送禮,小太監們倒也不敢攔阻,遂被他一路來進永福宮里,卻見宮里只有綺蕾和朵兒兩個在挑花兒,見到多爾袞,朵兒忙跪下請安,稟道︰「不知十四爺來訪,莊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園逛去了,奴才這便去請。」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行插柳柳成行,自綺蕾進宮以來,多爾袞不知找了多少機會想求單獨一見而不能,如今輕易得來,始料未及,看著綺蕾,感受到自己心底里洶涌如潮的和思念,這時候他才發現,他是這樣地想念她,想念這桃花一樣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對面都仍然覺得遠,覺得渴,覺得絕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艷如桃李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半分表情。

這提醒了他,她畢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謀。他和她之間,有一宗大秘密,而她還沒有給他一個答復呢。

他的聲音也隨即變得冰冷,跡近威脅︰「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綺蕾坦白地回答,聲音平靜,眼神空靈,仿佛靈魂已經被抽空。

他答應放過林丹汗。短短八個字,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然而她的心志已經表白得再清楚沒有,他知道,這不是解釋,而是宣言——結束合作的一種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謀。

第32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4)

一直以來,他把她當作另一個自己,以為她就是他,她的入宮為了替他報仇。然而忽然之間,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從來都只是他身外的一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擁有不同的使命,盡避他們的敵人一致,然而兩個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卻仍然不能帶來慰藉。

一直以來,他背著一段仇恨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到處都是走著的人和風景,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卸下重負。忽然遇到一個同路的行者,他以為她可以與他呼吸相應,心靈相通。她卻將他拋棄在荒野,毫無顧惜。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從來都只屬于他自己,她的內心也從來沒有真正對他打開過。她霸道地走進了他的生命,並且借助他的幫助恢復生機,可是她就像一只吸血的蝙蝠那樣,一旦吸飽喝足,就翩然飛去,再也不理會那具被她抽空的身體。

多爾袞覺得失敗,從未有過的失敗;更覺得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

他失去綺蕾了。

也許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但是在她誘惑他又拒絕了他的那個晚上,他以為她是愛過他的。那個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親,重演他母親殉葬前昔的情形。這讓他為她傾倒,同時也以為她心中有他。

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什麼人。母親臨終前夜與代善的長久相擁,成了他對愛情的唯一理解,那無言的擁抱,絕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聖最絕美的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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