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成讖。
當時還只道她沒有經驗,不擅應對。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有預兆。
團長內疚得連夜打了辭職報告。但是上頭沒有批。領導當晚也在劇院,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觀看演出。他們親眼看到,丹冰跳得相當好,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
她演活了那只天鵝,卻演死了她自己。
阮丹冰病狀在醫學界引起了嘩然大波,多家醫院的腦科專家為此舉行了一次專門會診,得出結論是︰這樣的重創下沒有人可以重新站起來,除非有替身。換言之,表演《天鵝之死》的人,不可能是受傷後的阮丹冰。
團長已經完全失去思辨能力,只是喃喃地說︰「不可能站起來?那跳舞的人是誰?我明明親眼看到丹冰好好地睜開眼楮說︰我沒事,我還要飛。不是阮丹冰,那是誰?誰在跳舞?」
曲風更是深為困擾,事發後,有記者追著他問︰「請問是什麼力量促使阮丹冰那樣勇敢?她是不是愛上了你?」
「愛?」曲風只覺荒誕,「這是小說里才有的詞匯。」
他對丹冰感到深深的感激和虧欠,可是他不覺得這與「愛」有什麼關系。太多的感情游戲早已使他對愛麻木,他的名言是︰「香煙我只抽‘駱駝’,女朋友卻是越多越好。」他和各色各樣的美女約會,拍拖,給她們送花,卻從不對任何一個人說愛。因為不相信。
為了逃避記者的追蹤,他不得不請了一個星期假要求休息。
團長很能體會他的感受,一聲不吭就給開了條子。
曲風在家里整整懶了一星期,吃泡面,喝啤酒,頹廢得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女朋友們打電話來,他接也不接,有人敲門,也不開。
柴可夫斯基放得震天響,來人不會不知道他在家,便一個勁兒堅持不懈地敲。
他听到,也當沒听到,只把音樂開得更大聲。
門外的人終于泄氣了,卻悉悉索索地,自門縫里塞進一封信來。他看一眼信封,知道是化妝師小林,便又隨手丟開了。
一連七天。
空的酒瓶子漸漸堆滿了屋子,泡面也都吃完了,他終于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買一些來。換衣服的時候,看到了那雙鞋。
曲風把那雙鞋子托在手上端詳良久,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到什麼地方,扔吧,不合適,藏起來,更不合適。
最後,他把它們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梔子花的旁邊。
當夜,梔子就開花了。開在月光下,花瓣晶瑩透剔,像少女的皮膚般嬌艷,香氣濃郁而不安份,蠢蠢欲動,就仿佛有個精靈躲在里面似的。
曲風站在窗前深深地嗅著,從不曾發現花朵原來是這樣美麗。
在花香和風里,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麼,有關一朵花的心事,一個舞姿,一個眼風,一個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觸的女孩子太多了,誰知道誰才是誰的心痛呢?
曲風並不知道梔子是丹冰送給他的。
他甚至沒注意什麼時候琴房里多了那麼一盆花。
是同事們先發現的,打招呼說︰「噢,你養了盆梔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梔子。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在這兒,卻沒想過。
當然也不記得給花澆水。可是花依然長勢很好。綠葉榛榛的。
每個人經過,都會說︰「曲風,你這盆花不錯。」
「噢,不錯。」他隨口應著,時間久了,便成了習慣。開始記得自己有那樣的一盆花,叫梔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劇團發年貨,他叫了出租車來拉。同事們好心地叮囑︰「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個節過完,沒人給它澆水,好渴死了。」
曲風答應著,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著,就也記起了澆水。卻仍沒有想過,這盆花到底是哪里來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誰一直在為它澆水。
再上班時,團長告訴他丹冰已經出院,回到家里。
「因為她那種情況,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樣,盡人力而听天命,捱日子罷了。」團長說,他在這一周里好像老了許多,鬢角有白頭發了。
曲風也是黯然,看著壁上一幅《紅舞鞋》的宣傳畫,久久沒有說話。
《紅舞鞋》是一個很著名的舞劇,每個舞蹈演員都喜歡拿它來說事兒。
筆事里熱愛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雙有魔法的紅舞鞋,她穿著它去參加舞會,舞姿美侖美奐,不可想象地優雅絕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會上大出風頭,贏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當舞會結束的時候,災難發生了,她發現她月兌不下那雙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亂的舞步。她就那樣飛舞著,舞過草原,舞過泥沼,舞過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懷里,情人為她月兌下紅舞鞋,女孩說︰「終于不用再跳舞了,真輕松。」然後,她閉上了眼楮。永永遠遠地閉上眼楮。
這個故事深深打入每個舞者的心,每當舞至疲憊,便有女孩子感嘆︰「什麼時候才可以月兌下這雙紅舞鞋呢?」
雖然,她們個個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練功鞋。
曲風嘆息,想起被他收進衣袋的那雙丹冰的舞鞋。
《天鵝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經使丹冰一夜成名,大報小刊到處都登載著丹冰舞蹈的劇照,有幾百名觀眾站出來做證說當時親眼看到有天鵝自幕布後飛出,雖然記者們其實未必相信這樣的神話,卻也都不深究,當作一段艷聞四處傳播著,非但不闢謠,反更使用生花妙筆,愈發渲染三分。
于是,一時間芭蕾舞女演員阮丹冰拼力一舞化天鵝的故事傳遍大街小巷,成為今夏熱聞。
許多舞蹈家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間做到了。
可是這些熱鬧與榮譽,同她還有什麼關系呢?她已經月兌下她的紅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團長說︰「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們見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著腳,因為已是初夏,沒有蓋被子,只半搭了一條五彩斑爛的印度薄毯,色彩極其喧鬧,愈發襯出她蒼白的臉,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長發。
丹冰的長發是被女孩子們一直艷羨著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順,散開來是一片雲,束上去是一座塔,當她跳天鵝,簪上簡單的羽飾,黑白分明,單是一個背影已經令人心動。
可是現在它們失去了光澤,黯淡而枯干,微微地泛著黃,並且日漸月兌落,像是秋風中飄搖的樹葉,即使沒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數。
臥室門連著大陽台,黃油色的芸香實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門的一角,依稀可見纏滿玫瑰花枝的吊籃藤椅在風中寄寞地搖,旁邊一只小小藤制茶幾,平日大概用來擺放咖啡飲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空落無言。
從丹冰家回來的路上,曲風和團長都沉默。沒什麼好說的,說什麼呢?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劇團里有不成文規定,成員輪流在家開PARTY宴客聯歡,他一向很少參加,但是那次輪到丹冰,他卻也有點好奇——因為丹冰同他一樣對集體活動不熱心,難得做東——便去了。場面很熱鬧,規模也還罷了,只是客將散時,她取出潔白毛巾來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變得污濁不堪。隔一會兒曲風洗手時,發現毛巾已經扔進字紙簍。
那樣矜貴的公主,處處追求完美,曲風承擔不起。
一條毛巾能值幾何?錢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種排場,令人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