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爹娘是在三年前过世的,当时他们原本住在位于东街的大宅子里,一年后,哥哥以家中人丁单薄,住这么大房子太冷清,也太浪费为由,把宅院卖了,换了一间小楼;之后半年,他又推说小楼风水不好,影响人畜平安,没经过商量就把它顶给一名肉贩。现在他们住的窄小木房,则是县城里的季员外,不忍心见他们餐风露宿,特地把工寮借给他们的。
“当年呀,每天不晓得有多少媒人上门提亲,什么千金小姐,名媛淑女,爱多少有多少。都怪娘眼界高,东挑西捡,最后落得只剩咱们兄妹俩。哥哥心里有多苦你晓得吧?”
他一路碎碎念个没完没了,柳雩妮始终没搭理,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倾倒多年的积怨。
柳雩妮今年十七,她哥哥的岁数足足比她大了一倍,早过了适婚年龄,难怪他心里不平衡,硬要编些子虚乌有的谎言,安慰自己空寂的心灵。
然而,他之所以至今仍孤枕难眠,错却不在他们的爹娘,而是他自己。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嫁给一个成天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专靠妹子养活的男人当老婆?
若不是爹娘还留了一些财产,几分薄田,她又懂得勤俭持家,他们早就得行乞为生了。
柳雩妮睨了她老哥一眼,心想他只要再说一句刺耳的话,就要堵得他无地自容。
马车经过寿安坊,进入花市街,过井亭桥,眼看就要远离市集,驶往北郊。她老哥却没有投宿客栈的意思,柳雩妮心里不由得发急。
“我们今晚住哪儿?”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好把他的三魂七魄从白日梦里拉回来。
“有的是地方住。”柳士杰说他们有个表叔住在清河街的后钱塘门,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布商,去叨扰他一两晚准没问题。
他八成又在瞎扯淡了。从她爹娘过世以后,他们家就从没有跟任何亲戚往来,这位了不得的表叔,她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倌爷,钱塘门到了。”车夫紧紧勒住马绳,“要不要把您亲戚的地址告诉我,我好送你们到门口?”
“不用了,”柳士杰匆匆付了车资,拉着柳雩妮急着想走。“应该就在附近,大户人家嘛,很容易找。”
是这样吗?
柳雩妮环顾四周,除了罗列的松木,和偶尔因风掀起的沙尘,这儿哪里有什么人家。
“你确定表叔家就住这儿?”
“那当然,”他犹豫了下,心虚地咧开嘴。“除非他搬了家又没通知我。”
人家为什么要通知你?
柳雩妮实在很失望,瞧着这儿成片灰败残破的废墟,犹如旷野荒冢中耸立的弃坟,四下尽是灰扑扑的尘色,显得了无生气。
丙然,他们绕着方圆数里路,寻寻又觅觅,非但找不到她老哥口中大大了不起的表叔,连一家得以打尖投宿的客店也没。
“真是的,表叔一定没收到我寄给他的信。”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没辙啦,只好先到庙里窝一晚,这儿上去就是保椒塔寺,很清幽的。嘿!你可别以为哥哥小气,刚好不小心错过了嘛。走快点,也许可以赶上吃点斋饭。”他得意地转头朝柳雩妮道:“安呐,跟着老哥,保证不会让你饿着、冻着的。”
柳雩妮抛给他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容。“是啊,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保椒塔寺位于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椒的宰相吴廷爽建造的,佛殿上众僧念经,个个神情肃穆,神情泰然。
住持年约七十左右,圆圆胖胖,满脸友善,见他兄妹两人风尘仆仆,马上交代小沙弥准备素斋饭菜。
“现今天色已晚,不如暂住一宵,明儿再赶路不迟。”
人家说得很客气,她老哥却答应得很爽快。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等住持一走,柳士杰立刻夸口自己的英明睿智,“早告诉你了,跟着哥哥准没错。”
***
第二天,因为他们那位非富即贵的表叔“无故失踪”,柳士杰又刚刚好把荷包给弄丢了,所以这趟杭州之旅,只得非常不幸地改成流落他乡,赖住寺庙。
几日后,柳士杰借故到城里想点办法,竟一去五六天才回来,”回来就拉着柳雩妮来到一处凉亭,眉飞色舞的说:“妹子啊,你就要出头天了,老哥今儿帮你找到一张铁饭票,供吃、供住,还供给你一切日常所需。”
瞧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雩妮马上联想到大事不妙,心情一下沉到谷底。
“你怎么摆一张臭脸呢!”柳士杰又鼓动如簧之舌,谗言道:“我这是真心为你设想,虽说当丫环不算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但至少比到娼门当妓女强多了。”
“你要我去当人家的丫环?”她大声质问。
“呃……不当丫环也可以,我另外还帮你相了两门亲,对象也都不错,一个是城北的周员外,去年刚死了老婆,急着续弦;第二个是冀东街的李三少,今年三十出头,长得人模人样。”
废话,只要是人,谁不是长得人模人样?
“我想,你会比较满意那位李三少,所以,我今儿特地约了人家来。”柳士杰见她妹妹一张俏脸拉得比马还长,连吞两口口水,才又接口道:“不过,他们那种有钱人,比较在意家世背景,你好不好进去把那件我给你新买的儒裙穿上,这样比较呃……”
“不好。”没等她老哥说完,柳雩妮即一口回绝,并且一坐在侧门口的石阶上。
“别这样嘛,人家马上就要来了,你好歹——”
柳士杰不劝还好,一劝,让她更加火大,索性把裙摆拉到膝盖上头纳凉。
“要死了,你这是……若教旁人见着了,不要说嫁人了,你连丫环也当不成。”柳士杰被她这没气质的举动,气得一张笑脸凝在半空中。
“我不要嫁人,也不要当丫环,我要回去卖饼。”她火大了,连袖管也卷起来,两肢白净净的胳膊好生吓人地在空中挥来挥去。
柳士杰见她辣性大发,有点招架不住。“你,你,你……”稳住稳住,这节骨眼千万要忍一时气,方能获取白花花的银两,抱得美人归。他很清楚,他妹子不仅会卖菜,小曲更是唱得一级棒,奈何她不肯下海执壶,否则肯定是最红的艺妓。
柳士杰咬咬牙,换过一张皮笑向不笑的脸。“你先别一古脑的拒绝,待见了面,看看情形如何,再下定论犹不迟。”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黄鼠狼,坏哥哥!柳雩妮霍地起身,一手拉着裙摆兀自绕着凉亭乱晃。
柳士杰急了,忙跟在后面,好说歹说:“这事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也拿了订金,你不答应是不行的。啊!”
柳雩妮原本快步疾行,忽然停住侧转身子,害她老哥一个不留神直接撞上前面的廊柱。
“哟,要死了你。”
“谁叫你走路不长眼睛?”活该!柳雩妮待要转向大殿,左右两旁旋即冒出三名壮汉。她哥哥居然找打手来逼她就范?
“跟你说了,事情已经没有转圈的余地了嘛。”柳士杰语毕,竟闪到那大汉后头,准备作壁上观。
有哥若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识时务者为佳人,与其嫁人周家,当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后娘,还不如为奴为婢,顶多忍个三五年,也许尚能为自己争个自由身。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生硬地,缓缓地吞回肚子里去。她狭长的凤眼轻浅翻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要我嫁人,免谈;当丫环,倒可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