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嘛!小时候就女乃女乃赏我棍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就我和爷爷长得最像,女乃女乃看到我就一肚子新愁旧恨——”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他母亲一脸尴尬地喝止。
“得了,他就那张嘴——都你们给惯的。”老人手一挥,重新阖眼,不再搭理众人。
他畅笑几声,向老人行个九十度鞠躬礼,反身大踏步离开。
出了偏厅,决定上楼打几通私人电话,一步步拾级而上,面上始终晃漾的笑意消失殆尽,他私忖稍后如何在席中不着痕迹地退场,时间如果还行,他可以约个女伴喝杯酒,但谁是今晚适当的良选呢?他的脑袋配合地罗列出一串名单,快速地进行搜寻删除,刚检视到第三笔,一阵突兀的敲打声中断了他的作业;他扬起头,此际,他人已置身楼上起居室中央,环顾四周,除了敞开的长窗前随风飘飞的白窗纱,并无人迹。他等了一会,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乐声人语,想是自己恍神听错了。
他走进位在对角的洗手间,正要扭开水龙头,敲打声又响起,非常俐落的两下,紧接着,夸张的电钻启动声陡然拔高,隔着墙仍极为刺耳扰人;谁会在此刻杀风景进行室内整修工事?
满腔狐疑,他沿着声源绕过宋子俐的寝室,在左侧书房门口站定,往里张望,一眼便看见了始作俑者——一名年轻女人,背对着他屈蹲在书桌旁,肩膀随着电钻启动而上下颤动,显然正在修缮家具,一旁地上散放着各种小型工具。
她的动作相当娴熟,没有显露丝毫笨拙,唯一不协调的是整个画面。女人背影十分端庄,黑直如缎面的长发拖曳在背后,在下端三分之一处以蓝色发圈随意扎束;她身着纯白窄腰五分袖衬衫,一袭与发圈同色的蓝布裙,蓝色矮跟包鞋,他知道这种特别的蓝叫矢车菊蓝,但左看右看,式样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趋近探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女人的侧脸;她相当卖力,额角渗出了薄汗,大概为了顺手,嘴角含着两颗螺丝钉,几秒钟内便先后将其旋进书桌内角。女人放下电钻,将抽屉装置回原处,做了数次拉开关上的动作调整密合度,露出满意的微笑,可能眼角余光感应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头望向他,讶异地眨眼,但很快展开有礼的笑容。
“嗨!”她向他颔首,慢慢直起身,两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递出右手。
“嗨!”他礼貌地伸手回握,女人手指温暖,掌心坚实有力,平日必然常进行手作粗活。
“打扰了,不好意思。请告诉子俐,我已经处理完了。”女人很快抽回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齐地摆放回工具箱,不再发话。
他心中暗讶,各种想像纷纷出笼,决定探问:“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头也未抬地回应。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绍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毕,提起工具箱,起身面对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肤相当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楼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较,她缺乏一种丰艳,不算惹眼,但那一派从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见他的女人脸上是极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带点公事公办的淡漠,笑纹很浅,说明她对社交缺乏热中。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你怎么猜得中是我?”他习惯性绽开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双目;眼睛很难藏得住话,他很少猜错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这一笑化开了一点距离感。“这有什么难的?”
他再次讶然,眉一挑道:“说说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开口,楼下忽然响起一阵鼓噪和欢呼,中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同时走向楼梯口俯看,客厅所有的人皆聚拢成圈,将一名男子围绕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牵起一名短发女子的手,喜形于色地昂首宣布:“我宋子贤,在此郑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结婚了,一起共度未来,谢谢大家在此为我们祝福。”
全体欢声雷动,有人高喊来一记爱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动地表演出恋人间的深吻,获得热烈掌声和安可起哄。
原来如此。宋子赫一目了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为了欢庆宋子贤的婚讯,他的相亲则是附加利益,可见那些堂亲手足们对他多么生分,事前一点讯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们是刻意的,让他行色匆匆过来,缺少准备,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会令他光采减失几分,他不能老是成为焦点。
他不以为然地哂笑,立即转移焦点,看向身边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话还没说完。”
田碧海看热闹看得相当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开口:“喔,有两点。第一,这里的男人没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点,你的样子很清楚在昭告——这世界是为我而转动的。”
她的声线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轻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娇憨,所以说起话来特别有种确定力,没有暧昧模糊的空间,反倒令他一时未能对她的评论及时回应。他大概是发了怔,那张瓜子脸靠近他叫唤:
“宋先生,叫开饭了,下去吧。”
他赶紧回过神,心里微恼,镇定笑指她脚边的工具箱。“你是来——”
“来吃饭的啊。”她坦言,接着耸耸肩解释:“这房子的装潢主要是我设计的。子俐昨天说书桌抽屉有点问题,我想既然要来一趟就顺道替她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不必差工人来处理了,子俐不太喜欢让陌生人进出她的地方。”
话说得清楚明朗,但怎么看她都不会是子俐的闺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几眼;这个女人脸妆淡得若有似无,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浓黑的眉在圆额上原始地舒展着,并未把眉身一些不驯服的细毛修齐,和他生活圈里惯常见到、没事就拿出小圆镜把一张脸精雕细琢的女人大相迳庭。他调开视线,展现绅士风范地提起她的随身工具箱。“我来。这东西挺沉的。”
她倒没拒绝,随着他下楼进入已规画好动线的饭厅。
被安排在他的对角线入座后,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记了他,非常投入这场饭局,与身旁的人有问有答,礼貌周到,偶尔也随同举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时审视席间每一个人,每一眼都似在评打分数,却不动声色,抬眼碰巧与他相对时,她亦不羞怯闪避,直眼凝视他两秒,再技巧性地滑开,明显无意与他建立任何特殊关系。
得不到青睐,他心情不受影响。他随时皆能转移目标取悦自己,时间漫长,纯粹进食很无聊,左右的女客相继与他搭讪,他积极回应,以诙谐机敏的言语切入话题,以无与伦比的笑容作为陪衬,每一道探试有如按对了开关,得到的反应与暗示同往昔一样热烈;没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进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可惜号码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个前女友相同,他立即兴味索然,终止了游戏。
饭局过了一半,他有意无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点失望。他连一个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还挂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