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过了,十七。”女孩从他手上夺走了剩下三分之二的烟蒂,从书包拿出一只昂贵的金属打火机,含着烟就要点起来。
火苗靠近烟头,女孩瞥了他一下,发现他不像其它成人,义正辞严的阻止她,他盘着胸注视她,等着她进行下去,那毫无波动的目光,深不见底,没有轻视、没有责难,只是纯然的注视,注视里有一种了解,她突然感到索然无味,熄了火,把那截烟递还他。
“算了,你一定会告诉主任。”他自我解围,“我讨厌人啰嗦。”
他冷不防执起她的右手,拉到眼前,观看她的手指,又凑近她的发梢,深呼吸两秒,她被他突兀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轻斥:“干嘛?”
他笑了笑,“你根本没有抽烟的习惯,何必勉强做这件事?”她身上完全没有附着一丝烟味。“打火机是你父亲的吧?”她抿着嘴盯着他,不发一语。
“不想上去?”他扬眉问,“那就别勉强,但也别做些傻事让家人为你伤脑筋。你气你家人眼里只有他们自己,从不问你的感受,那或许是他们的疏忽,不表示你得把自己搞糟才能引起他们的关注。小孩,你知道吗?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别以为他们比你坚强,好好照顾自己吧!”
这是哪来的男人?为何能轻易透视她不想上课只想在外面逗留的念头?但他句句切中她的心绪,态度自然,面带微笑,她连顶嘴的也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滋味的问。
“小孩,我也年轻过好吗?”
“我不是小孩,而且你也不老。”她学着他背靠廊柱,表情是软化后的颓丧。
“那就别净做孩子气的事。”
她不服气:“那他们爱了又说不爱,说不爱又爱,就不孩子气吗?”
“那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他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那充满寂寥的眼神,她只有十七岁,这些情爱的纠葛对她而言是难解了些,思及此,他故意岔开话题:“你在这里学琴多久了?”
“两年了,从爸爸认识主任了以后,就替我换了先现在的老师。”
原来如此,男人为的是近水楼台。“你不爱弹琴吗?”
“爱,但不爱在这里弹,这个老师总让我弹些无趣的曲子。”
“什么叫有趣?像上次你弹的那些儿歌?”他故意打趣。
她瞪睨他,“瞧不起我?”
“岂敢?我连儿歌也弹不出来呢!”
这话十足的挑衅,她鼓起腮帮子想了想,猛然扯住他的袖子,往转角直奔。
“怎么了?去哪?”
她一股蛮劲拖着他走,转弯毫不犹豫,可见目标明确,他不担心她能把他带到哪里,他担心的是李明惠到了咖啡馆见不到人。
女孩要去的地方原来只在路口右转二十多公尺处,一家钢琴专卖店。
还模不着头绪,她已踏进自动玻璃门内,满室搜寻一遍后,直接走向角落一架古典直立钢琴。只见她掀开琴盖,本来在招呼其它客人的店经理凑过来,面有难色。店里放着一面明显的警示牌,上面有冷冷的字样——‘请勿随意触模,有需要请内洽’。大概是怕她进来弹着好玩的,站在一旁监视。
“大哥,你说这一架好不好?我很喜欢。”她转头问安曦,迅速眨个眼。
“……不弹弹看怎么知道。”他配合应答,内心莞尔。这女生挺机伶,佯装的有模有样,毕竟年轻,经不起一丁点刺激,总急着证明自己。
店经理闻言展露商业笑脸,慇勤哈腰,“请弹弹看,您妹妹有眼光,这架音质不错,昨天才刚到的新货。”
女孩在钢琴前坐定,十指在正确的琴键上安放好,弹奏前,偏头看了安曦一眼,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在俏皮的表情里。
他无奈的摊摊手,指着腕表,表露无声的语言——“我相信你有一手,但是我赶时间,请快一点。”
女孩耸肩不理会,极其娴熟地试了几个连续音后,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的开始弹奏正式的乐章。
他不很专心的在听,准备在她弹了几段后,就鼓掌叫好,拔腿走人。他斜靠在墙边,又瞥了一下表面,就在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冷不防的面色全变,全身僵硬。
音符一路拖曳挥洒,奔驰旋绕,在中断舒畅淋漓处嘎然而止,还未竟,它等待个四拍后再匍匐爬升,他几乎可以精准的默哼出下一段。毫无疑问,女孩弹奏的是盘恒在他心里多年的‘冬月’,一首市场上不可能找得到音碟的曲子,他两手臂浮起了一片疙瘩,头皮紧缩发麻,想移动僵木的双腿,但做不到,他将每一个音符都一一接收进体内。多年前,他曾从一个女人那里获得一卷自弹的演奏带,初拿到时不断反覆聆听,经过岁月洗礼,早已不堪播放,这个女孩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的神情也许很吓人,女孩发现了,收手不弹,困惑的站起身,移步到他面前,彼此默望着。
他身体虽然不动,眼眸伸出却掀起轩然波涛,她甚至看到一层水气,慢慢浮现在他眼眶,映照出她的影子,她可以据此判断,她成功的以琴艺说服了男人。她弹琴并非玩票,但不认为自己技艺惊人到足够撼动他,有另外不知名的原因,让男人泄露了心思。男人和她一样,内心有极为脆弱的角落,角落里到底埋藏了些什么呢?她进入揣想。
“大哥,你还想听吗?”她轻轻问。
他几不可见的摇头,神色凝滞,不等店经理询问,俯首走了出去。她快步跟上,心中七上八下,却不敢开口。两人一路噤声,回到咖啡馆廊下,她正踌躇是否道别了,他徒然回头,捉住她的隔壁,厉声追问:“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谁教你这首曲子的?是谁?”
女孩惊愣住,说不出话。等不到答案,他愈发心急,加重的手劲将她直推抵到廊柱,无可后退。手臂被紧束的发疼,她咬着牙承受,喊道:“大哥,我会告诉你的,你别难过。”
他登时停止逼迫,反思自己的动作,马上松手。她的手臂清楚留下挤压的手指印痕。她叫他别难过?他有多失控?她懂得什么?
“对不起。”他揉了揉眉心,万分抱歉。“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她有些不知所措。
“别怕,我没有恶意。”他退后一步,尽量恢复面容的平静。
“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不是说过,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忍俊不住,捏了一下她发红的腮帮子,“学的可真快!”
“大哥,那个——”没有说下去,眼睛不安的转向他身后,他机警的回头,和一脸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赵熙,你不是该上课了吗?”李明惠语调特意放柔。
张熙?女孩名叫赵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点头应承,瞄了他好几次,他颔个首,女孩明白了什么,转身走进电梯间。
“她——你们怎么认识的?”李明惠困惑不已。“还不是拜你所赐。”他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
那一晚,他翻出那卷尘封已久的录音带,勉强播放,很遗憾,只听的到几个破碎的音调,然后是一片嘶嘶干扰声。他取出审视,许久之后,豪爽的抛进垃圾筒。他不再需要它,他找到了更好的声源,可以一丝无误的重现原曲的风貌。
赵熙。她他再一次默念这么名字,深深的叹口气。
从认识这个人开始,她就没有停止想过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因何情况再碰见她,和她产生交集。他和她生活圈里的人有极大的不同,他总是来去匆匆,所以应该很忙,身上却有一种无所谓的随性气质;平时应该很寡言,说出来的话却不会言之无物,总让她回去后想上半天。还有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认为不能开太久,至于看久了会如何,她没有想下去,年轻生命的思考模式通常是跳跃的,她马上又回到第一个问题,她何时会再见到他?就这么想上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