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月复疑窦,观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湿意,硬起的心肠软化了,月兑口说出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决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点可以吗?”
她一脸惊讶,事情有这么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预期的惊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问:“妳希望我拒绝吗?”
她登时支支吾吾,有些仓皇,“这样?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围裙都忘了月兑下了。
他抱臂倾思──他突然有兴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机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让她慌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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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直觉没错,程天聆称不上百分百外放,但体内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轻易感受到的,要说她对这项需潜心钻研的静态活动产生兴趣,未免不相称了点,对她而言,那一幅幅苍劲有力的墨宝和花鸟工笔画,不过是“恐龙的嗜好”的代表吧!
从一踏进展览会场,那双眼晴就没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过十秒钟过,不时飘移到会场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立时堆笑,说些应景但全是外行的评语,比方说──“太猛了,这荷花跟真的一样耶!”、“啊?三百多个字!如果写错其中一个字不就要从头来过?这个人会不会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个古人王羲之一样把一缸水写完就可以变这么厉害了?”
他终于耐不住了,不动声色问:“妳常看这一类作品展览?”
她漫不经心答:“是啊!”入口处彷佛有块大磁铁,不断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问,直接将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画前,指着画的右上方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淡声道:“既然涉猎不少作品,应该知道这上头写些什么吧?念念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绝这项超级任务,僵立着辨认一群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变形字。她硬着头皮,似学舌鹦鹉念出:“料……春风……吹酒醒……微……山头……”后面几个字听不见了。她不想贻笑大方,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暗自咒骂着迟不出现的始作俑者。他径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原来不难嘛!她学生时代听过、背过这阙词,知道它的涵义。他静视她,温凉如水的目光变得深邃幽远,抚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这么多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一幅,知不知道为什么?”
她咬着唇,默立着,强烈地接收到了他眸光中辐射出的讯息,有些怕说错地启口:“你遇过一些事,让你难受过,现在累了,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被打扰。我想,我打扰了你……”
他面有讶色,意外于她年纪轻轻,竟有善解人事的灵敏!她沮丧地低下头致歉:“对不起,我不应该约你来的,可是……”眼角濡湿,模糊的光影中扫到了一袭曼妙紫色身躯,逐渐迫近这里,她冲到喉口的话吞了回去。“那不是……骆小姐?”焦点转得生硬,他依着她视线看去,面色突变古怪。
“匡政,真巧,你们也在这里!”骆家珍朗笑灿亮。
他扬扬眉,“家珍,来这里做什么?”出现此地绝不会为了怡情养性。
“在附近拍平面宣传照,刚结束,绕过来瞧瞧啊!”极顺口地解释。他微觉不对劲,但无意深究,他知道她最近和骆进添交好的模特儿公司老板签了约,虽然玩票性质居多,还是得不时配合公司的活动赶场。
“哎呀!我、我想起来了,”程天聆突喊,一副惊醒貌。“我还有事,差点忘了,现在得赶到幼儿园布置教室,下星期一是教学观摩日。对不起,两位,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参观。”
无论这个理由多蹩脚,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承受匡政的暗示。她喜爱这个背后一片模糊的男人,想看到他快乐,她不该带给他困扰,包括她的情意,一丝丝载重都会是他的负荷。
她迫不及待地奔至出口,不敢回头望,离开了那栋建筑物,尘嚣声四起,阳光炽盛,刺花了她的眼,她微觉晕眩,朝印象中的公车站牌走去。
一手举在额前遮挡阳光,泪翳中,她看不清驰近的公车号码,指月复轻捺过眼睫,再擦抹在牛仔裤上,泪水被布料吸收了,一腔神伤仍旧浓重。
等候不久,垂摆在身旁的手在惊骇中被人强执起,将她的身躯带往另一个方向,她被动地随之奔跑在激活的公车排烟中,踉跄地跟着跳上了公车后门。
门一关,靠在门旁横杆上,在咳喘中望见带领她的人,正深深凝视着她,唇畔泛笑,“在发什么呆?妳差点错过公车了!”
她视线又模糊了。这男人,不必做什么事,就可以使她又欢喜又忧伤。
“匡政,我该怎么做?”她喉声沙嗄。
“做妳想做的。”
她破涕为笑,想了一下,把脸埋进他胸前,两手圈住他的腰。几秒后,她背上也多了只手臂,轻揽住她,她得到了梦想中的拥抱。
第七章
停在那道红铜色大门前,他俯视她,露出一丝莞尔,“我可不可以开一下门?”
她现出赧色,会意地放开从上公车开始就没有离手的暖掌。他一直任她牵系着,直到他的住处,她全身充斥暖洋洋的恍惚感,忘了他开启大门需要两只手。
进了门,她忽然失去了平日大方无畏的活泼,半喜半腆地站据一方,瞄着可以透露他私密一面的天地。
没有雕琢的惊艳、没有低调的奢华,只有出乎意料的素净。
敞亮的客餐厅,冰洁的青石板地上,唯一的白色布沙发似碧波上的孤帆。简单的几个有历史的古旧收纳木柜靠墙放着,装饰性的摆饰一概缺乏,墙上有一帧中年女人的旗袍半身黑白照,顿有文秀书卷味,大概是家中长辈,算是唯一的挂饰了。
太简单了,简单到彷佛这里的主人提一只行李箱就可以远走他乡,全然不必牵挂多余的身外物,他真是十足的里外合一了。
“想一直站着吗?”他倒了杯水给她,解释着:“抱歉,没什么好招待妳的,让妳来这没别的意思,在这里说话不容易被打扰。”
没别的意思吗?她倒是希望他对她另眼相看的。他总是节制有礼,未曾表露过对异性的本能渴盼,她也不认为自身条件能让他心向往之,今天得到他释出的近似动情的讯息,已超出她的预期了。
“没关系,白开水很好。”像证明什么似地,她咕噜喝了大半杯,走到白纱轻扬的窗边俯瞰周边的街廓。
原来他们住得得这般近,他到程家馆子才能如同家常便饭。
“这些天做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吧?”他在背后开口,她吓了一跳,不是他的语气,她没见他抬高嗓门过,他一贯的沉静安定,似缓缓流淌的河,她惊异的是他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了?”她结巴。
“小义想办法找到了拍照的人,拿到了照片。”他原本以为的不明动机,不过是屡战屡败的骆家珍得不到响应后的放手一搏,令他啼笑皆非。“家珍有个有求必应的父亲,很难不任性,我是她少有的挫败,真要到手了,就不会是宝了。”
“那──今天为什么要去?”是在试探她吗?
他细思了一下,“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妳快乐。遇见我之前,妳烦恼应该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