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再度发出惊人声响,下一刻几乎就要被卸下。她不再犹豫,一手滑开男人身后的窗子,向下窥望──底下是阒黑无人的住家巷道,目测离地高度,起码有三公尺半高,万一姿势不正确,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个七荤八素,或成了跛脚鸭,但怎么样都比遭不良份子火并的池鱼之殃好。
她费了一番功夫跨出窗台,在突出仅五十公分的屋檐站定,反手攀住窗沿,往下一看,突感腿软,真是知易行难啊。
“妳敢跳吗?”男人在身后冒出一句,带着笑意。
她转头,男人两肘撑在窗台上,侧脸近得就要贴近她,笑得十分起劲,白牙在黑肤的陪衬下极为醒目。他朝夜空仰望,若有所思道:“今天星星这么多啊!真该到山上看夜景的。”
她不禁随之仰看──的确是繁星如碎钻,躺在广阔无垠地黑丝绒里。在光害这么强的城市夜空,还能呈现得如此清晰,极为不易,但……此刻不是赏星的好时节吧?
他打量忐忑的她,充满善意的微笑,“那些人真吵,对不对?喝杯茶也不得安宁。”
窗框窄小,两人相距极近,她被迫看清了──男人前额亮洁,粗眉下的眼眶里盛着圆黑的瞳人,黑白分明,长睫如扇,眉宇高隆,唇宽而稍厚。他晒得极黑,乍看并不惹眼,细看有股耐人寻味的沉稳;身上的衣料隐隐飘散着家常的亲和味道,混合着洗洁精和男人专有的淡淡体味。
她定定神,向下看,屏气道:“你别干扰我,我在培养跳下去的情绪。”
“等妳决定好了,他们早把这里拆了。”说话间,男人敏捷地跨出窗台,贴着墙面挪移到一根外露的粗圆水管旁,他抓住水管,借力使力,轻巧地荡了两下便直跃地面,稳稳站好,连摇晃一下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过我宁愿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盘着双臂道:“其实不高,妳跳下来吧!”
说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阵阵抖动,几公尺高的距离变万丈深壑,视线开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惧,他伸出双臂,“妳跳吧!我会接住妳,不会让妳摔着的。”
她呵呵干笑──他没看过新闻吗?跳楼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过的人压死吗?他看来很斯文,这个任务有点艰难吧?
“妳想待在上面一整晚吗?”等了一会,他耸耸肩,“好吧,妳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吓,他真的转身走了。
“喂!”她月兑口叫唤,咬紧牙关,“我跳就是了,你别走啊!”有个垫背总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头,站定,重新张开手臂,“我数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说好喔,你可别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咛,很懊悔近日没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冲击。
她闭上眼,在背后的包厢木门被掼破瞬间,纵身一跃。
好硬!这是两秒后她落地的第一个想法。
好痛!她睁开眼,作痛来自于胸下肋骨和男人坚硬的骨骼碰撞的结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皱着眉隐忍不适,无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这是跳楼,不是跳海,妳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安全落地?”
她抱着膝盖像一颗球没头没脑地滚落,他硬着头皮接住,还是抵挡不了冲力,两人重心不稳地倒地,他成了护垫了。
“对不起。”她尴尬地道歉,鼻腔里尽是男人的气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挤眉弄眼地揉揉发痛的胸骨,“你没事吧?”
男人静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后,四肢转动一下,证明完好无碍,瞟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径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询问的表情。两人面对面齐站,她惊觉他这般高大,还被她扳平在地,可见方才下坠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给钱。”摊开掌,“面都吃完了不是吗?”
他愕然,显然是讶异在此一番折腾后,她还记得要收帐。
他没多说什么,从皮夹拿出钞票递给她,眼神带着审量,但并无不悦,嘴角轻松地扬起。她忽地发现两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盘!”
“妳不是邀月坊的员工?”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着服务生制服。
“当然不是。我是对面程家面馆的人。”语毕,问号顿生,她瞇眼问:“面不是你叫的?”
他摇首否认。
“糟!我又搞乌龙了,都是小余。”她搔搔脑袋。这男人,不分清红皂白地把面吃了,等不到面的客人必定找上门抱怨了。
她话里的“又”字让他笑纹漾开。他观察了一下茶坊周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警察应该快来了。”
小女孩?
她模模垂胸长发,拍去颊上的泥灰,低下头瞄了回紧裹在短T恤、牛仔裤里的成熟身躯,一路上不解──二十五岁的她,哪一点像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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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袅绕里,人群越聚越多,挤满了陈设素净的佛堂。
她歪着头,数了数蜿蜒到堂外的人龙,扯高嗓门道:“阿福婶,今天只能看到二十号,后面的别再排了。”
向隅的来客哗然,被点名的胖妇跳起来,冲到她的桌前,喳呼起来,“小聆啊,多算我一个没关系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坚决地摇头,不假辞色,“不行!辨矩就是这样,这样才公平,下次请早。”开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还能有喘口气的私人时间吗?
“老邻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婶弯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家那死鬼外头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妳行行好啦!我多包红包给妳。”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着台语道:“阿福婶,我大伯没办法调天兵天将帮妳赶跑狐狸精,妳该到附近那家神坛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断,城里的大小庙宇神坛大概都被阿福婶踩遍了,老公桃花依旧,才会死马当活马医的找上她大伯。
龅牙嘴朝她撇一撇,扭着臀悻悻走了。
她环视一遭等着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运儿吧!起码此刻,她没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简单的天地里她感到自在自足。
这些不辞辛苦等候的人,无论是衣冠楚楚,或是面带寒碜,同样对命运如此地不确定、徨惑时,宁愿将生命的答案交诸不相干的第三者宣之于口,才有勇气面对抉择或难关。她不很明白,日子无论好坏,都得自己过,决定权交托在他人手里,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给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称“顿悟”,拋下人满为患的赚钱诊所不管的医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变得有多彩色,他是连名利也舍去的人啊!
她走进问事间,将挂号单上的资料输入计算机,再将排列好的客户命盘打印傍紫檀木大桌后的中年男子,开始准备叫号。
“小聆,最近面馆生意怎样?妳妈还好吧?”程楚明接过资料,闲闲问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这间斗室里和三教九流为伍,倾听他人的烦忧,治疗他人的心病,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劳,靠着旧日打下的丰厚家底生活。虽说是心甘情愿,她也没见他多眉开眼笑,反而益发沉潜,连面馆都不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