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巷子,她下意识的看到了一个倚墙而立的黑衣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站姿很怪,好像站僵了一样,又好像亘古以来他就站在那儿,经过了风吹雨打日晒,已经变成了化石。
只看一眼她就继续走,她知道世界上是有很多怪人的,那人喜欢倚在那儿变化石,就由着他吧!只要他不伤害人,不妨碍人,没有谁会管他。
只是——她突然觉得那人好面熟,她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啊!怎么是他?!毕群。
“是你!?”她意外的停步。“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有事做,就走来这儿,也——没有目的,”他冷漠的说。眼光却停在她脸上。“站一站我也许就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她笑起来。“你慢慢站吧,我走了,我赶的时间!”
“卓尔——”他低沉唱哑的声音拉住她。“你去教堂?”
“是啊!参加青年团契。”
“我能——一起去吗?”他问。
“当然,为什么不?”她开心的。“教堂的门为每一个想进去的人开着!”
可是我不是教徒!”他说。
“我以前也不是,去年才受洗,”她不介意的。“你可以先听道理,有所感动才正式受洗,要成教徒。”
“有所感动?”他轻轻的笑一下。
“怎么?不对吗?”她愕然间。
“你还天真,你能。我却已是铁石心肠。”他说。
“我不懂。”她摇头。
“慢慢的你会懂!”他淡淡的笑。
“喂!你的深蓝色脚踏车呢?”她忽然想起来。
“你想坐?”他反问。
“不,不,我只想骑,不是坐在前面,”她立刻双手乱摇。“那样坐很不舒服。”
“坐后面呢?”他问。
“没试过,也不想试。”她笑。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
“我从来没让人坐过我脚踏车前面。”他说。
“那我岂不是很荣幸?”她笑。
“不能这么说,是我邀请你坐的!”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毕群,说真话,你是不是站在那儿等我的?”她好奇地问。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我——”他犹豫半晌。“我原想带你去一处地方,那儿很美,很美。”
“很美有什么用?天黑了又看不见!”她说。
他又沉默一阵,慢慢说:
“我两点半就来了?”
“两点半?你岂不是等了五个小时?”她呱呱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按铃叫我?为什么不打电话?你——”
“我没有你家电话号码,而且——我不喜欢去别人家,我不习惯?”他说。
“你是个怪人,”她哈哈笑。“活该你等五个小时。”
“也没什么,反正我有大把时间,”他说:“再等几个小时也没关系。”
“你不读书?功课不忙?”她忍不住问:“大学生难道真的那么轻松?”
“不,只有我,”他淡淡地摇头。“我不喜欢课本上的功课,书本外可学的知识太多、太多了,我并不重视教授给我的分数!”
“那怎么行?会毕不了业的!”她叫。
“无所谓,那一张有名无实的毕业证书,要不要都一样,我不稀罕。”他不屑地。
她望了他一阵,摇摇头。”没有见过比你更怪的人,既然不喜欢,何必进学校苦苦的捱?把学位让给想读书的人岂不更好?”她说。
“我——只是做给人看,你知道很多人喜欢看的,有了大学文凭,也算是个交代。”他说。
“交代?!对谁?”她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他这种讲法,她是个十分正常的人。
“家人!”他说。
“为什么?他们逼你念大学?”她不能置信。“其实我们考大学是为了自己,对不对?”
“为自己?!”他忽然笑起来。“从小到大,我没有几件事是为自己做的,以后——或许会!”
“毕群,你讲的话我都不大懂,”她皱着眉头。“虽然我十七岁,可是我并不幼稚,是不是?”
“是我的心老了,”他轻轻拍拍她。“我的心起码四十岁了,虽然我只有二十三岁?”
“怎么可能?”她不信地怪叫。“你有很多经历吗?有很多沧桑吗?有很多风霜吗?怎么可能叫”
“是!我的经历令我苍老,令我有风霜。这是真话!”他点头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也不过是个大学生,服过兵役,你不要把自己讲得那么可怕,好不好?”她天真的。
“可怕吗?”他又笑了,只不过是牵扯一下嘴角。“但这是真话,你一定要信!”
她皱眉,想了半脑。
“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好不好?”她说:“我只是个小女生,信不信都无所谓啦!”
“我希望你信,”他轻叹一声。“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因为世界上几乎没有了解我的人!”
“你总是不说话,沉默的把自己封闭起来,那么别人想了解你也不行啦!”她说:“就像上次你送我回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真把我闷坏了!”
他想一想,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试过让人了解,结果了解我的人都离我而去,我很害怕。”他说。
“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傻傻的问。“为什么了解你的人都会离开你?”
“我想——我有很大的缺点,是我错,”他的痛苦在眉宇之间一闪而逝。“不能怪别人!”
“很大的缺点?改过就是,没有什么了不得啊。”她说得天真而率直。
“我当然想改,可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个人努力可以做得到,可以摆月兑的!”他摇头。
“那要怎么样?谁可以帮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是吗?”她睁大了眼谓,非常真纯。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黯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呢?”她急起来了。“你这人怎么古里古怪,阴阳怪气的?你不说,我想帮你也无从着手。”
“你肯帮我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谢了,可是——我很明白,世界上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他感激地望着她。“卓尔,我真的很谢谢你!”
“不必这么客气,我又没有真的帮到你!”她笑了。
“你这么讲——已经是很大的鼓励了!”他说。
她含笑不语。过了好一阵子。
“毕群,你很复杂,是不是每个大学生都像你?”她稚气的问。“我怀疑再过六年,当我二十三岁的,会不会变成你这样子?”
“不会,我可以肯定你不会,”他断然地说:“你是个快乐。幸福的女孩子,你不会复杂。”
“你不快乐、不幸福吗?”她反问。
“那先要看各人对快乐、幸福所下的定义是什么。”他答。“也要看要求高或低!”
“你的要求很高、很高?”她仰望着他。
“不——教堂到了,你进去吧!”他避开了这问题。
“你不进去?”她又意外。
“我只是陪你走一段路,到教堂门口。”他说:“我还没有进教堂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需要吗?
饼了农历年,春天终于来了。
是潮湿阴暗的梅雨季节,到处湿漉漉的,连墙壁地毯都冒汗,人也变得懒洋洋,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明知考大学的日子更近了,卓尔却不想看书。这种天气做什么好呢?恩——郊游,是了,约几个同学星期天去自来或双溪走一遭,回来时说不定就精神焕发了!好!就这么办!
正想拿起电话,电话铃却先响了起来。
“喂,请问找谁?”她直率的。
“卓尔吗?我,毕群。”是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些天生的喑哑,又有丝难以形容的温柔。
毕群!她呆愣一下,从好几个月前的记忆把他找出来。那天教堂门外一别,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