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怡然,想得入神,有人走进了她的大黑伞,她还毫无所觉,直到那人的手掌轻柔的落在她肩上,她才吃了一惊。
“咦——是你?潘少良医生?”她意外地叫。
“不要在我休假时这么称呼,会令我神经紧张!”少良温文地微笑,又露出那颗略微突出的可亲犬齿。
“我发觉你常常休假,每次碰到你都休假,医生都是那么舒服的吗?”她笑。
这个时候碰到一个朋友实在是开心的事,何况她一直希望有少良这么一个哥哥或弟弟。
“大夜班连着早班的时候,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他摇头。“我们每星期轮休一次!”
“谁替你们排班?大夜班连着早班?铁打的也吃不消!”她说。
“班是排得很好,但我们常常自动互相换班,换得天下大乱,有时候就得连续工作二十四小时了!”他笑。
“我发觉总是在很特别的时间和地点遇到你!”她说。
“我还没有问,你一个人在街上走,又想得这么入神,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想淋淋雨,逛逛街,就是这样!”她笑。“你呢?不至于像我这么无聊兼莫名其妙吧?”
“我才无聊,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去看早场电影!”少良笑。“‘大世界’的《古堡藏龙》!”
“《古堡藏龙》!多老的片子?演了几百次了!”她的确觉得意外。“你没看过吗?”
“大概看过几十次,总之每一次重映,只要在台北,我一定再去看一次!”他说。
“为什么?这并不是一部好得要每次重看的电影,我只看过一次,还是当年北一女办的电影欣赏会!”她说。
“不是好与坏的问题,我很难解释,”他稚气地模一模头发,这一刻,他更不像个医生,只像个中学男孩子。“当年我念初中,迷‘史都华格兰杰’得不得了,凡是他演的电影都看,尤其是古装宫帏斗剑片,这部《古堡藏龙》是我看他的第一部片子,对我——很有一点纪念性,所以每次重映我都看,看得情节都可以闭着眼睛说出来!”
“你倒很念旧嘛!”她看他一眼。她很喜欢男孩子念旧,会给人很温暖,很忠厚,很忠实的感觉。
“是——我每次重看这片子,或许不是看电影,而是回忆我初中那一段时光的生活!”他说:“其他的事都很模糊了,惟独对这部戏记忆深刻,真是奇怪!”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看一次!”她兴致奇好,根本忘了昨夜没睡觉的事。
“真的——啊!太好了!”他喜出望外。“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陪你重温一次儿时旧梦!”她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她不该这么说,她不能再带给他任何希望。
“我会永远记住这意外的幸运!”他真诚地说。
她只好沉默,她说了这么糟的一句错话!
他们是走到“大世界”的,早场原本人少,何况这是一再重映的旧片,阎直没几个人。他们很容易地买了票,也立刻就可以进场了,两个收票小姐还懒洋洋的没睡醒似的。
他们在楼上第一排坐下来,四面八方都没有人,好像电影专为他们而放映的。
“你不是只为逛街而在街上吧?”他问。
“我送稿去报馆!”她笑。
“你总是自己送稿?”他望着她,很专注地。
“很少,有时女佣人替我送,有时思烈替我带去,我自己反而最少去!”她说。
“那么今天能遇到你,简直是巧之又巧,幸运又幸运的了!”他微笑。
李颖不便回答,很技巧地转了话题。
“听说芝儿近来常常和你在一起!”她说。
“芝儿?不,不是常常!”他立刻说,好像怕引起什么误会似的。
“为什么紧张?这没有什么不该啊!”她说。
“不——我只是希望如果有机会,如果可能,我劝一劝她,开导一下她!”少良真心说。
“芝儿个性强,她不大听别人的话!”她说。
“是——不过,有时也会接受一点意见,因为她知道我绝无恶意!”他说。
“她能听你的话,即使一点点也是好的!”她说。
“也不是说她有听我的话。”少良有点着急。“芝儿——她近来有点改变!”
“哦!澳变?”李颖好奇地。
“她没有拍片了,化妆、打扮都不再夸张,即使言行举止也跟前一阵子不同!”他说。
“不拍戏她在做什么?”她关心芝儿。
“你一定想不到,她在学画,中国山水画!”他说。
“哦——真的?”李颖几乎不能相信,芝儿的个性——学画?她静得下来吗?
“我看过她画的,虽然幼稚,可是初学的已经很不错了,她的老师也很称赞她!”少良说。
“你真的知道得很多!”李颖笑起来。
会有这可能吗?少良和芝儿?世界上的事的确是很难讲的,对不对?
“你别误会,李颖,”少良脸红了,讷讷地不能成言。“芝儿来找我——我只是同情她,想帮助她,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没有误会什么啊!”她说。
“我——是很死心眼儿的人,”少良偷看她一眼,立刻垂下头。“我不容易改变,无论任何事上!”
李颖呆怔一下,少良可是指她?是说对她还没死心?他是这个意思吗?
“芝儿认为我的不战而退不应该,她觉得我太不够积极,”少民又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她说得对!”
李颖皱眉,什么意思?芝儿说得对?
“无论如何,我会再等下去,直到真正绝望那一天为止!”少良认真地、郑重地说。
老天!李颖绝对没有想到,少良会借这个机会表示心意,他——他——该知道没有可能啊!什么才是真正绝望的那一天呢?她和思烈走进教堂?教堂——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她从来没想过会和思烈走进教堂,真的,从来没想过!
“我不会为难你,麻烦你,但我有权等,是不是?”少良似乎鼓足了勇气。芝儿鼓励他的?芝儿为什么要这么做?芝儿该知道思烈绝不可能回心转意,即使没有李颖。“你们——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李颖吸一口气,她不能表现出婆婆妈妈,她该是洒月兑的。“有爱情,结不结婚都不重要,那只不过是形式!”
“对大多数人来说,形式还是重要的!”少良是在提醒她吗?
“那当然,我们到底是中国人!”李颖笑了。
“我劝过芝儿离开台湾,她似乎无意这么做!”他说。
“我实在很了解她的感受,她也很痛苦,我想——目前我们三个人都无法打破这个僵持局面!”她说。
“三个人都不让步自然不行!”少良摇摇头。
“然而谁该让步呢?”她垂下头。
少良默然,谁该让步?当事者都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
“有一个问题,李颖,”少良犹豫着。“如果芝儿坚持不肯放手,你考虑过该怎么做吗?”
“顶多玉石俱焚,是不是?”她笑。
玉石俱焚?可是真心话?李颖!
☆☆☆
少良找到思烈家里去,令思烈十分、十分意外,少良不该有任何事和他有牵连的,他记得李颖说过,少良只是个医生。
“李颖不在?”少良坐下就问。
“等一会儿她会来!”思烈漠然说,他无法消除心中对少良的敌意。
少良四下张望一下,思烈正在看参考书,大概是预备明天的课程吧?他是个负责的客座教授。
“你一定很意外我来!”少良始终是温文的。“最近芝儿常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