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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阳光的人 第9页

作者:严沁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随著他走出去。我们走在黑暗的街上,谁也没开口,柏光是善体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话可以问我!”

“没有话!”他摊开双手。“我能想象得出!”

“这种事真是令人尴尬!”我叹了口气。尴尬两个字,绝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没有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国人,如果他坏一点,问题都可以解决,对吗?”他笑笑。

“其实一那不成为问题。”我摇摇头。“我只是怕同事的闲言碎语,太难受!”

“像七三三这种男孩,尤其是外国人,现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叹了口气。“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起来,竟有些凄凉的意味。“许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则,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达!”他说。

有个瘦瘦的人站在车站前,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郑荫,你也回家?”我问。

他落寞地点点头,又向柏光打个招呼。三个人,反而没话可说了,我们沉默地坐到火车站,一起下来。

“你坐几路,郑荫!”柏光问。

“三路!”他说。

“三路?”我问。“我们可以一起走!”

柏光挥挥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郑荫犹豫一阵,低声问: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个服务生--”

“什么话?走吧!”我皱皱眉,郑荫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车,只是--”

“好了,别提这些。”我说,“没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没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显得有点勉强。自卑,在他心里生了根,要拔出来不容易,得费相当的时间。但是,如果我可以,我愿意做。

三路车上乘客不多,我们并肩坐著,在淡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看著他的侧面,他实在清秀得过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问。

“只有一个姐姐,结婚了!”他说。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问。

“不--”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我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个孤单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说要我陪她!”

“为什么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个照顾呀!”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弟兄姐妹间的亲情看得特别重,或者,是由于我和弟妹们是在困苦的环境中相依为命成长的缘故吧!

“我们的习惯,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说。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惊讶地说。

“我父亲是本省人,母亲是日本人。”他慢慢说,“可惜,从小,我没见过他们,所有的印象,是一张埋葬证明书!”

“什么?”我搞糊涂了,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他再说,声音既不伤感也不激动,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炸死的!“

我皱著眉,这是我们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战争,曾使我们流离失所,甚至丧失父母。我算是幸运的,战争时,我在安全的大后方,年龄又小,什么都不记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无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对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养大你?”我小声问。

“不,祖母养大姐姐和我,然后她死了,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他摇摇头。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说你读到哪一阶段?”我问。

“高中毕业。”他简单地说。

“高中毕业?”我不平地说,“那你不该做服务生,可做出纳,或文书员什么的。”

“什么叫该不该,天底下哪有绝对的事!”他冷笑起来,“高中毕业有什么用,我没有人事背景,没有介绍信,能在这儿做服务生已算运气--”

“我没有人事背景和介绍信呀!”这么偏激的言论,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学历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说,“酒店里还有谁比你漂亮?从上数到下。”

“别这么说。”我连忙插嘴,我觉得他这么说,似乎对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对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刹那间,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车到底,是安东街站,我下了车,才发觉他怎么也一直坐到底,是我们的谈话误了他的站?

“你怎么也到安东街来了?你住在哪里?”我问。

“成功新村,”他说,“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愿陪你坐。你知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没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挥挥手,走向窄窄的安东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来的信,七三三的离去,并没终止同事对我的捉弄。

他离开台北、回东京的那一天,我按时上班,跟平日一样,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据他信里面说,不见面,不说再见,对他会比较好些。于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对这样一个出色的、痴情的异国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怕做错引起的后果。

这段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感情,会延续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结束?我不知道,不敢预测。不过,如果立刻结束,我知道,目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怕长了,久了--谁知道以后的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闲气,一些压力--吕纬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们“合伙”的关系到什么时候终止,人是贪得无厌的,或者,我们将永远合伙下去,直到我离开。

我上班,有时会在安东街站遇到郑荫,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并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个月,谣言又满天飞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们这样厚待我的原因,我并没比别人多拿薪水呀!谣言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发出来的,却传得那么惊人,连经理都知道了。大家说,我和郑荫相恋,同出同进,甚至于说,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这次我看得很严重,一方面是我名誉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不能抹杀人类尊贵的同情心,我对郑荫,完全是基于同情心!

经理找我去,我想,这是我辩白的好机会。

“经理,我知道你找我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先开口。

经理威严的挥手止住我的话,冷冷地说:“我不能容许职员乱来,这是我们酒店名誉的损失,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经理,难道你不调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来。

“我并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见,你们同进同出,还要什么证据?”他带著不屑的表情说。

“同进同出并不表示相恋,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泪,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学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认,你相信吗?”我绷紧了脸,无比庄严地说。

他看著我,带著研究的神情。『

“我可以相信你的话,但别人不会信!”他说。

“那么--经理,你告诉我,人与人之间应不应该有同情心?对一个身世可怜、孤苦无依、自卑又失意的人,应不应该给予温暖与同情?”我尖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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