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感谢,是我自愿做的。”她说。
想起以前对他的漠视,对他的不关心,对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发痛。她希望——有机会加以补偿。
“你——入关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话是讲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
“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温柔地说。
他的温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谁说他不再是斯年?谁说的?
“我——尽力。”她的眼泪掉下来。
他轻轻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他还是只用一只手指替她抹泪,他还是这样。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岁了。”他说。
他叫她傻女孩——这仿佛是以前的称呼,怎么今天的一切又仿佛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梦?
“斯年——”她的眼泪继续往下滴落。“你尽快来,我——我等你。”
“放心,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拍拍她。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哪像是个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黄牛。”她用带泪的眼凝视着他。
他点点头,扳转过她的身体,推她入关。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飞到了纽约,不过她的心是踏实的、安详的,因为一星期之后斯年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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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充满了希望。斯年会来。
然而斯年呢?眼看着蕙心人关,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脸也阴沉了下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国?是会见到蕙心,但,那又能怎样?他的身分是永不能改变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转身离开,他觉得情绪低落,来与不来送她都是一样的,来了,只是徒增伤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泪——六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为他流泪,这——这——因心灵激动,他甚至没有看见远远站在一边的家瑞。
家瑞——还没有离开?他在等什幺?
九月的纽约已有秋天的气息,早已枫叶红透,已有黄叶飘零,后院草地上的小松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为冬天的来临而做准备。斯年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他拿着简单的行李,穿著便装就离开了机场。不会有人来接他,因为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连蕙心也不知道确切的班次。
纽约是旧游之地,念书时巳熟悉得很,何况目标那幺大,叫部车去就行了。
下午五点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时间,黄色的车里伸出一只手指懒洋洋地说:“一百美金。”
斯年皱眉,不声不响地走开。这些出租车司机专敲游客的竹杠,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离,他们会以四倍要价,看准了这些没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却不上这个当,顶多坐机场的巴士出纽约,没什幺辛苦的。
他穿过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这时,一辆浅蓝色的“欧斯莫比奥”汽车停在他身边。
“斯年,不算迟到吧?”车里的蔷心微笑着。
慧心?是慧心?她怎幺知道他飞机的班次?她又怎幺会来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车,第一次他显得惊讶、意外和一丝难以了解的神色。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口吻依然平淡,听不出感情的波纹。“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总有办法知道。”慧心笑。
在纽约,她仿佛整个人都不同了,愉快而开朗,再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是家瑞。”斯年点点头。心中流过一抹温暖,老同学、老朋友的关怀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时间。”慧心看他一眼。“当然,我该来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车代步。”
“是,在美国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脚。”斯年说。慧心没有说话,在高速公路上直驶向纽约。
“我——恐怕两、三天后就要去波士顿。”她说。
“我在纽约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说得十分自然。“我来开车。”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怀着什幺希望,又似乎知道这希望很有成功的可能,她到底是凭什幺这幺有信心呢?
“其实——在纽约这三天我并不忙,只要见几个教会同事,然后就可以走了。”斯年说。
“我更闲,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手续也办好了,但,我得三天后才能报到。”她轻松地说。
他望着她半晌。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伴逛逛。”他终于说。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泽西州看你那幢住着金发惰妇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开玩笑了。
“啊——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记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脸色黯然。“那仿佛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动一动,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只是动一动,却没有真的去做。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的确是如此。_‘我只是记得,也没什幺。“她夸张地挥一挥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击。“
“我抱歉,慧心。”他叹一口气。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动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轻颤,“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该——我该怎幺说呢?”
这一剎那,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们心灵已合而为一的情况——但,这只是一剎那。
他惊觉了自己在做什幺,立刻放开她的手,但那份激动和轻颤却是真实的。
蕙心也激动,也发颤,然而——她却知道属于她的只有一剎那,她想到“剎那即是永恒”那句话,剎那即是永恒吗?人只能够活在剎那中吗?她怀疑l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满足于那一剎那,永不!
她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实实在在的,而虚无缥缈的剎那——唉!那只不过是小说中的名词罢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声音恢复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风,我们去吃中国菜。”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离开香港一个星期,却巳非常怀念了”她说,“尤其是香港的餐馆,这儿——还没有它一成水准。”
“有一、两家还不错。”斯年也平静了。
“但菜式种类太少,无法选择。”她笑。“我们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斯年微笑。“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吃个够。”
“你会陪我?”她冲口而出。
“这——我的身分不允许我每天进出餐厅的。”他说得极为婉转,而且只说“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当然很愿意陪你。”
“不许黄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着笑了。
“蕙心,你变得比以前活泼了。”他说。
“活泼?你是指———老天真?”她说。
“二十八岁的人怎能说是老天真?”他摇头。“我说活泼就是活泼。”
“我想——是这些年的经历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气。“我不看开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刚从比利时回来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变成如此不是全因为他吗?
“后来,我振作起来。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对吗?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于是我再走到阳光下。”